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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散文集朗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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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散文集朗誦稿

  丁玲(1904.10.12-—1986.3.4),原名蔣偉,字冰之,又名蔣煒、蔣瑋、丁冰之,筆名彬芷、從喧等,湖南臨澧人,畢業(yè)于上海大學(xué)中國文學(xué)系,中國共產(chǎn)黨員,著名作家、社會活動家。以下是學(xué)習(xí)啦小編整理了丁玲散文集朗誦稿,希望你喜歡。

  丁玲帶朗誦散文集篇一:五月

  是一個都市的夜,一個殖民地的夜,一個五月的夜。

  恬靜的微風(fēng),從海上吹來,踏過蕩蕩的水面;在江邊的大廈上,飄拂著那些旗幟:那些三色旗,那些星條旗,那些太陽旗,還有那些大英帝國的旗幟。

  這些風(fēng),這些淡淡的含著咸性的風(fēng),也飄拂在那些酒醉的異國水手的大褲腳上,他們正從酒吧間、舞廳里出來,在靜的柏油路上蹣跚著大步,倘徉歸去。

  這些風(fēng),這些醉人的微風(fēng),也飄拂在一些為香脂涂滿了的頰上,那個獻媚的嬌臉,還鼓起那輕揚的、然而也倦了的舞裙。

  這些風(fēng),靜靜的柔風(fēng),爬過了一些花園,飄拂著新綠的樹叢,飄拂著五月的花朵,又爬過了涼臺,躥到一些淫猥的閨房里。一些脂粉的香,香水的香,肉的香。好些科長,部長,委員,好些官們,好些銀行家,輪船公司的總辦,紗廠的、絲廠的、其他的一些廠主們,以及一些鴉片嗎啡的販賣者,所有白色的、黃色的資本家和買辦們,老板和公子們都在這里袒露了他們的丑態(tài),紅色的酒杯,持在善于運用算盤的手上。成天勞瘁于策劃剝削和壓迫的腦子,又充滿了色情,而倒在滑膩的胸脯上了。

  這些風(fēng),也吹著碼頭上的苦力,那些在黃色的電燈下,掮著、推著糧食袋,煤炭車,在跳板上,在鵝石路上,從船上到堆棧,從堆棧到船上,一趟,兩趟,三十趟,四十趟,無休止地走著,手腳麻了,軟了,風(fēng)吹著他們的破衫,吹著滴下的汗點,然而,他們不覺得。

  這些風(fēng)也吹著從四面八方,從湖北、安徽,從陜西、河南,從大水里逃來的農(nóng)民們,風(fēng)打著他們饑餓的肚子,和嗚咽著妻兒們的啼聲。還有那些被炮火毀去家室的難民,那些因日本兵打來,在戰(zhàn)區(qū)里失去了歸宿的一些貧民,也麇集在一處,在夜的涼風(fēng)里打抖,雖說這已經(jīng)是倦人的五月的風(fēng)。

  這些風(fēng),輕輕地也吹散著幾十處、幾百處從煙筒里噴出的滾滾的濃煙,這些污損了皎皎的星空的濃煙。風(fēng)帶著煤煙的氣味,也走到那些震耳的機器軋響的廠房里,整千整萬的勞力在這里消耗著,血和著汗,精神和著肉體,呻吟和著絕叫,憤怒和著忍耐,風(fēng)和著臭氣,和著煤煙在這擠緊的人群中,便停住了。

  在另外的一些地方,一些地下室里,風(fēng)走不到這里來,彌漫著使人作嘔的油墨氣。藍布的工人衣,全染污成黑色。在微弱的燈光底下,熟練的從許多地方,撿著那些鉛字,擠到一塊地方去。全世界的消息都在這里跳躍著,這些五月里的消息,這些驚人的消息呀!這里用大號字排著的有:

  東北義勇軍的發(fā)展:這些義勇軍都是真正從民眾里面,由工人們、農(nóng)民們組織成的。他們?yōu)榇虻沟蹏髁x,為反對政府的不抵抗,為爭取民族的解放,和勞苦大眾的利益而組織在一塊,用革命戰(zhàn)爭回答著帝國主義的侵略。他們一天天的加多,四方崛起。不僅在東北,這些義勇軍,這些民眾的軍隊,在許多地方都出現(xiàn)了。而在好些地方,那些終年穿著破亂的軍服的兵士,不準打帝國主義,只用來做軍閥混戰(zhàn)的炮灰的兵士,都從憤怒里站起來,掉轉(zhuǎn)了槍口,打死了長官,成千的反叛了。

  這里也排著有殺人的消息:南京槍斃了二十五個,湖南抓去了一百多,殺了一些,丟在牢里一些。河北有示威,抓去了一些人,殺了,丟在牢里了。廣州有同樣的消息,湖北安徽也同樣,上海每天都戒嚴,馬路上布防著武裝的警察,外國巡捕,和便衣包探,四處街口都有搜查的,女人們走過,只穿著夾袍的,也要被摸遍全身。然而傳單還是發(fā)出了,示威的事還是常常遇到,于是又抓人,殺了些,也丟在牢里一些。

  這里還排著各省會和鄉(xiāng)村的消息:幾十萬、幾百萬的被水毀了一切的災(zāi)民,流離四方,餓著、凍著,用農(nóng)民特有的強硬的肌肉和忍耐,挨過了冬天,然而還是無希望。又聚在一塊,要求賑谷,那些早就募集了而沒有發(fā)下的;要求工作,無論什么苦工都可以做,他們不愿意攤著四肢不勞動。然而要求沒有人理,反而派來了彈壓的隊伍,于是他們也蜂起了。還有那些在廠里的工人,在礦區(qū)里的工人,為了過苛的待遇,打了工頭,也罷工了。

  還有的消息,安慰著一切有產(chǎn)者的,是“剿匪總司令”已經(jīng)又到了南昌,好多新式的飛機、新式的大炮和機關(guān)槍,也跟著運去了,因為那里好些地方的農(nóng)民、災(zāi)民,都和“共匪”打成了一片,造成一種非常大的對統(tǒng)治者的威脅,所以第四次的“圍剿”又成為很迫切的事了。不僅這樣,而且從五月起,政府決定每月增加兩百萬元,做“剿匪”軍用。雖說所有的兵士已經(jīng)七八個月沒有發(fā)餉了,雖說有幾十萬的失業(yè)工人,千萬的災(zāi)民,然而這與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們要保持的是帝國主義的殖民地,是資產(chǎn)階級的利益。

  另外卻又有著驚人的長的通訊稿和急電:漳州“失守”了。沒有辦法,隊伍退了又退,舊的市鎮(zhèn)慢慢從一幅地圖上失去又失去。然而新的市鎮(zhèn)卻在另一幅地圖上標出來,沸騰著工農(nóng)的歡呼,叫嘯著紅色的大,這是新的國家呀!

  鉛字排著又排著,排完了蘇聯(lián)的五年計劃的成功,又排著日俄要開戰(zhàn)了,日本搜捕了在中東路工作的蘇聯(lián)的辦事人員,拘囚拷問。日本兵艦好多陸續(xù)離了上海而開到大連去了。上海的停戰(zhàn)協(xié)定簽了字,于是更多的日本兵調(diào)到東北,去打義勇軍,去打蘇聯(lián),而中國兵也才好去“剿匪”。新的消息也從歐洲傳來,杜美爾的被刺,一個沒有實權(quán)的總統(tǒng),兇手是俄國人,口供是反蘇維埃,然而卻又登著那俄人曾是共產(chǎn)黨,莫斯科也發(fā)出電報,否認同他們的關(guān)系。

  鉛字排著又排著,排完了律師們的啟事,游戲場的廣告,春藥,返老還童,六0六,九一四……又排到那些報屁股了,綺靡的消閑錄,民族英雄的吹噓,麻醉,欺騙……于是排完了,工人們的哈欠壓倒了眼皮,可是大的機器還在轉(zhuǎn)動,整張的報紙從一個大輪下卷出,而又折摺在許多人的手中了。

  屋子里還映著黃黃的燈光,而外邊在曙色里慢慢的天亮了。

  太陽還沒有出來,滿天已放著霞彩,早起的工人,四方散開著。電車從廠里開出來了,鐵輪在鐵軌上滾,震耳的響聲洋溢著。頭等車廂空著,三等車里擠滿了人。舢板在江中劃去又劃來。賣菜的,做小生意的,下工的,一夜沒有睡、昏得要死的工人群,上工的,還帶著瞌睡的,男人,女人,小孩,在臟的路上,在江面上慌忙的來來去去。這些路,這些江面是隨處都留有血漬的,一些新舊的血漬,那些犧牲在前面的無產(chǎn)者戰(zhàn)士的血漬。

  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上海市又翻了個身,在叫嘯、喧鬧中蘇醒了。如水的汽車在馬路上流,流到一些公司門口。算盤打得震耳的響,數(shù)目字使人眼花。另一些地方在開會,讀遺囑,靜默三分鐘,隨處是欺騙。

  然而上海市要真的翻身了。那些廠房里的工人,那些苦力,那些在涼風(fēng)里抖著的災(zāi)民和難民,那些惶惶的失業(yè)者,都默默的起來了,團聚在他一起,他們從一些傳單上,從那些工房里的報紙上。從那些能讀報講報的人的口上,從每日加在身上的壓迫的生活上,懂得了他們自己的苦痛,懂得了許多欺騙,懂得應(yīng)該怎樣干,于是他們無所畏懼的向前走去,踏著那些陳舊的血漬。

  一九三二年五月

  丁玲帶朗誦散文集篇二:秋收的一天

  夜晚刮了風(fēng),被窩怎么也蓋不嚴,破了的窗戶紙吹得沙沙地響,等不到天亮,人醒在炕上了。睡在山底下十四號房間里的薇底,本來一到四五點鐘就睡不著了的,今晚似乎醒得更早了。聽了聽靠在她左邊睡著的管玉,跟她往常一樣,不管你什么時候醒,她總是呼嚕呼嚕地睡得香甜得很。她是不到吹起床號不醒的,甚至連號音也聽不到,要同學(xué)叫著她才肯醒的時候也有。薇底于是轉(zhuǎn)過身去,蜷著,縮著頭,閉緊了眼,心里想著:“睡吧!睡吧!明天要上山了呢!”可是慢慢倒更清醒了似的,朦朦朧朧地回憶到上午的秋收動員大會,實際卻是很清楚地呈現(xiàn)在眼前。“為什么大家那么興奮而愉快呢?”她一面懷疑地問著,那些動人的場景和演說詞,便像銀幕一般地連續(xù)映了出來。自從柳潤波用朗誦詩似的演說向全體同學(xué)挑戰(zhàn),那些被刺激了的青年的心誰也忍不住不響亮地給他以回答。小干部(指小組長)們更忙了起來,重新在他的小組里征求新的意見,以便提出更高的目標作為競賽條件。要不是主席善于主持會場,將討論中心移到組織和技術(shù)上去,那會議不知要延長到多久了。自然,薇底沒有感覺到自己在大會上也曾如何地激動和昂奮。她的身體不算怎么好,神經(jīng)和心臟都有一點衰弱,每一上山便氣喘頭暈心跳,但這次她決定參加重勞動。她的小干部和生產(chǎn)分會的分隊長都勸她,要她留在學(xué)校里編《秋收小報》,可是仍抵不過她的執(zhí)拗。每一回憶到以往的心情(鋤草時她是做輕勞動的),就覺得難受。近來自信身體已經(jīng)強健得多,并且也想借此機會鍛煉一下,所以她很高興地做了一些準備上山的工作。所謂準備也就是除了修理一雙好走路的鞋子之外,還在頭天送走了來看她的孩子,和睡得早一點而已。這也就是說她不敢在吹了熄燈號之后還延捱一會兒,思索什么問題了。然而不到月亮下山她便醒了,翻來覆去都睡不熟。該是多倒霉的事啊!

  睡在她右邊的劉素,患著厲害的神經(jīng)衰弱,常常失眠的,聽到她的轉(zhuǎn)側(cè),便輕輕地問道:“薇底:你睡不著嗎?”

  “唔,沒有什么。”她不想多說話,她的確還希望睡一會。

  劉素因為這次仍不能上山,眼看著過去一道做輕勞動工作的同志,都意氣揚揚地答應(yīng)別人:“沒有關(guān)系,我做得了。”或是驕傲地直爽地告訴別人:“我這次參加重勞動了。我要上山了。”現(xiàn)在只有她還要留在學(xué)校。雖說她并不是完全不勞動,大約要做點廚房里的工作。雖說同志們都很體諒她,安慰她,可是她能大聲地告訴人“我是留在廚房里的”么?她總覺得苦悶,時時想找人傾吐。她同薇底并不同組,但因為睡在一塊,有時總交換一些談話,雖說兩人并沒有什么深厚的友誼,彼此之間的印象似乎還不壞的。尤其劉素認為薇底是一個非常能了解人和體諒人的,不管她外表看來是一個不細心,不大管別人閑事的樣子??墒乾F(xiàn)在薇底卻讓她失望了,薇底顯得很冷淡,她雖不怪她,卻感到異常地寂寞。

  這時月亮下去了,窗戶外邊顯得一片黑??墒菑暮苓h的地方,這里那里的,一些沒有調(diào)子的號音,透過遼闊的原野,四方地飛送著,在一些山腳下流蕩。而在東方,在山那邊的東方,一些半透明的曙色升上來了。

  轆轤在響,有誰在打水了,大約是幫廚的同學(xué)吧。

  只要起床號—吹,這宇宙便完全變了樣。那營房似的,工房似的一長排房子里,幾十個門口便吐出一串串的人來。這些在晨霧中活動的個體,挾著凌云的氣概奔忙著,跳躍著,歌唱著。而滿山,從不知多少門洞里,高高低低都瀉下一些人的流,他們張著鼻孔呼吸,叫囂,故意要顯出矯健似的,從那峻峻的路上,跳著沖到山下來。于是河的這頭,那頭,河的中央,那里有一些巖石,都站滿人了。水被擾動著,跳躍著往下流,任性地沖激著巖石,歡愉地吼叫。但這只有一刻的工夫,河邊又恢復(fù)了晨間的寧靜:沒有照著陽光的山頭,沉郁地籠罩在青色的、紫色的、淡淡的煙霧中;寂寂的原野,荒涼的小徑,雖說有一些牲口的腳印,總像不大有人來過似的;只有那些河邊的小石上,還留著被濺濕的清涼的水漬。

  這時,人又攤開在滿院子,滿屋檐前,從廚房里打了菜來的,從水房抬了開水來的,集攏在飯鍋邊,又散開,而且比往日更嘈雜。只聽到一些女同志尖銳的叫聲:

  “鐮刀磨了么?”

  “要多灌些開水呢。”

  “你快些把臉盆擦干凈,我要去領(lǐng)米呢。”

  “喂,繩子,繩子準備好了么?”

  有些人變得像小孩子了,互相叮嚀著,其實是并沒有什么意思,不過人需要說話,就那么幼稚地、熱情地說著。

  什么都準備好了。身上都掛得有東西,搖搖晃晃,天天看熟了的幾個人,似乎又添了一些新鮮的東西,互相有趣地審視著,而在集合哨中擠在一團排起隊伍了。

  四班已經(jīng)出發(fā)了,三班的組長還在講話。人們用焦急的心情聽著,同時悄悄地換動著在寒風(fēng)里赤著的兩只腳。

  本來是排好了隊的,可是一開步走,人們就向前搶去了。歌聲零落地唱了起來,太陽從山上,那條人走的小路上邁步往上移了。

  隊伍走到河邊停下來了。后邊的人意識到將遇著的問題:“橋沒有修好么?”可是有的在脫鞋子,有的就連鞋子也踏進水里去了。人人心里都有一個感覺,但不說出來。雖是舊歷八月的河水,卻實在有些刺骨。大家在河里急速地拔步,水四濺著,嘩喇嘩喇地響。

  看見薇底卷高了褲腳管,赤著腳,滿不在乎地踩下水去了,使悄悄躊躇的另一個女同志林可也下了最后的決心,勇氣百倍地彎著腰去解鞋帶子。

  “林可,你別踩水了,讓劉索背你過去吧,你不是病剛好嗎?”林可的小干部關(guān)切地來阻止她。但她深幸自己已經(jīng)走到水里。她在管玉旁邊走著,管玉的背上背著一個壞了腳的女同志。前前后后都在贊揚她。同她比起來顯得頗為孱弱的林可,雖說不被人注意,但心中卻很自滿,她并不需要旁人幫助。她同大伙兒一樣,涼的、深的河水阻撓不了她,她走過去了。

  薇底感到腳指頭痙攣起來了,并不去理它,上了岸就慢步地跑,謙虛地回答一些送過來慰問的顏色和話浯。

  路是走熟了的,開荒來過,播種來過,鋤草時也來過,現(xiàn)在是第四次了。山溝里的草,還顯著沒有經(jīng)過霜的碧綠,豐厚地鋪在小道的兩旁,上面凝結(jié)著新綴上的露珠。草叢里伸出不少的小酸棗樹,紅的小棗密密地排列在多刺的枝頭上,用著清晨特有的潤澤,引誘著生疏的人群。

  走到半山上的分隊長們在叫了:“二分隊這邊來。”“三分隊的上那西邊的山頭去。”

  糜子全身浴著露水,打濕了行人的衣裳,那些剛剛成熟的穗飽滿地、含羞似的深深地彎著腰,垂下臉兒。太陽已經(jīng)照在上面了,黃色的,蕩漾的海水似的一直涌到山盡頭。生產(chǎn)分會的指導(dǎo)員一邊表演著割的姿勢,一邊揮舞著鐮刀,在天空畫著大圓圈說:

  “同志們,我們今天的工作,就是消滅這龐大的山頭。”

  “把它消滅!把它消滅!”輕松地有誰在唱著。

  于是一個組一個組地分開。組里邊又把工作分配好,生產(chǎn)工具握在熟練工人的手里。身體棒的當苦力,把收割好的糜子運到山頂打谷場去;勞動力差些的。在鐮刀的后邊清撿著割下的穗子,把它捆扎好。工作分配完,有些人趕忙就走到前面去了。落在后邊的人便嘀咕著:“小鬼,清你注意,我們是集體行動,不是個人逞強,把鐮刀給我吧!”

  分隊長來回地巡查。到這邊說幾句,又到那邊說幾句。

  “同志們,請注意,我們不但要求量,而且要求質(zhì)......”[xinfeiku.com新飛庫]

  “十一組的同志撿得干凈......”[xinfeiku.com新飛庫]

  “放在地下和捆扎都要輕些,熟了的糜子很容易脫落的......”[xinfeiku.com新飛庫]

  “李同志,鐮刀要斜著上來,腿分開,不然要割著腿的。”

  人與刀不停地動著,割完了的又轉(zhuǎn)移著地方,開始還有一些不慣,慢慢便熟練了。如同蠶吃桑葉似的,山的邊緣上一塊塊地露出另一種黃色來。

  收割的確比開荒省力,可是腰卻更容易痛。既然彎著彎著似乎都伸不直了,就讓它那么個姿勢吧,勉強伸直倒是滿難受的??磥砝υ侨菀椎枚嗔?,卻也有它的苦處,腿沒有休息,上去又下來,將別人割下的收攏在一處,用力地扎著,那些粗糙的莖,便在手指上毫無顧忌地擦著。小刺鉆到肉里去了,血跟著流出來,可是手又插進去。手上起了一層毛,密的、紅的小栗在表皮上浮起來了。而那些苦力,把衣服都脫了,只穿一條短褲,汗還在往下滴,四五大捆的糜子從頭上一直壓到屁股下,身子彎成九十度,僂著腰在不平的泥土里慢慢地往上爬。腿骨酸痛了,下山時都有些站不住,卻還是堅持著。他們不愿意掉換工作,他們心里想:“要是我們不能做,他們不是更不能么!”

  休息的時候,大家把四肢攤在地上,太陽已經(jīng)把土地曬得很溫暖,抽著煙,極目到天邊的幾團白云上,消受著山頭的大氣。風(fēng)拂在炎熱的面孔上,感到一陣異樣的舒服的微涼。另外有些好鬧的同志,團坐著在說笑話,新的《秋收小調(diào)》也編出來了,而且唱著:

  一把鐮刀明晃晃的晃呀噯喲

  明晃明晃明晃的噯喲

  大家努力上山岡

  刀兒快,谷兒黃……

  秋天的陜北的山頭,那些種了糧食的山頭是只有大膽的畫家才能創(chuàng)造出的杰作,它大塊地涂著不同的、分明的顏色,紫、黃、赭、暗綠。它掃著長的、平淡的、簡單的線條,它不以纖麗取好,不旖旎溫柔,不使人吟味玩賞,它只有一種氣魄,厚重、雄偉、遼闊,使你感染著這爽朗的季節(jié),使你浸溶在里面,不須人贊賞,無言的會心就夠了。

  中午在山上吃了帶來的飯。在家燒飯的同學(xué),抬著水送上山來,本來是來慰勞山上的人的,可是他們那副氣喘汗流的樣子,倒被包圍在一片道謝聲中。

  飯后一點鐘的休息里,散開了躺著的人都拿起一本書來了,大家都記得生產(chǎn)與學(xué)習(xí)的結(jié)合,誰也不愿意做一個落伍者,三天后還有一個討論會呢。

  下午的空氣,更為熱鬧了,大家都想早一點回去,因為好些組都要準備中秋的晚會呢。指導(dǎo)員過來了,傳述著四支(指第四支部,也就是一班)的成績。四支雖說是生手??墒撬麄冇姓娴墓歉?,他們工人同志多些,他們的任務(wù)已經(jīng)快完成了。

  到三點半鐘的時候,二支(第三支部)也收工了。凱旋式的,倒挑著幾件衣裳,提著空壺空桶,一點也不感到腳步的遲重,倒顯得有些輕飄之感地唱著歌走回來了。也有些同志,走不動,掉在后邊,吃力地慢慢地走,同組的人便拿著東西陪著他閑談。

  橋已經(jīng)修好了,卻還有人從水中走回去,這時水不冷了,而人卻需要洗滌。

  大家鼓著余勇,又消滅了晚飯的一頓肉。因為勞累了一天,吃飯時反而更興奮,人家嘈嘈雜雜地笑著鬧著。

  吃過晚飯,有的上街買開晚會吃的東西去了。因為晚上不上自習(xí),所以也有人到兩個大學(xué)(抗大和女大)找朋友去玩,也有上南門外去看戲的,聽說民眾劇團又演《查路條》。因此學(xué)校里倒顯得安靜了。

  薇底什么地方也沒有去,洗過澡的身體,又疲乏又舒服,她懶懶地躺在炕上,隨意翻著一本小說。劉素也躺在旁邊拿著一本《中國婦女》,卻沒有看,她在看薇底的曬得通紅的然而卻非常安詳?shù)拿婵?。她想著她的歷史,薇底在生命的途程上,是只有比她有更多的坎坷,然而她為什么顯得卻更單純、愉快、堅定呢?人是應(yīng)該明朗的,陰暗是不可愛的。她以為她更愛起薇底來了。她忍不住要去擾亂她了:

  “薇底!我記得你說過,愉快是一種美德。以前我不懂,現(xiàn)在我懂了,愉快是一種美德。”

  “你為什么又想到這句話了呢?”薇底丟開書,用著甜的眼光撫摩著有點瘦削、有點斑紋的面孔。

  “因為你是那么愉快,使我摸不清,薇底,一切?;畹睦?,似乎從沒有影響到你似的,你是在什么地方養(yǎng)成這一種心情的?”

  “你以為我都是這樣的嗎?我從前憂愁得很呢,是一個不快樂的人呢。自從來到這里,精神上得到解放,學(xué)習(xí)工作都能由我發(fā)展,我不必怕什么人,敢說敢為,集體的生活于我很相宜。我雖說很渺小,卻感到我的生存。我還能不快樂么?我對你倒是另一種感覺,我常常拿你來勉勵我自己,我想。要是我的身體也像劉素一樣,我能像她那么努力么?”一種憐惜與愛慕,很自然地從她眼中流露出來。

  也許劉素還打算向她訴說的,這時卻又沒有那種需要,她只詳細地詢問著收割的情形。薇底也問著廚房里的工作,她告訴她今天中午的洋芋,同學(xué)們都說好吃極了,晚上的肉也極使大家滿意。

  月亮照到炕上來了,他們還在談著收割的事,她們還在考慮、計劃、擔(dān)心。別的一切的事,都不在她們心上。

  薇底的小干部買了許多好吃的東西回來了。他們與他們的鄰組合開一個晚會,他來叫薇底。薇底歡愉地從炕上跳起來用了一種小兒得餅的心情哼著一個剛學(xué)會的小調(diào),而且搖著劉素:“我要你參加我們的晚會。”

  劉素躊躇了一下,愉快地翻過身來了。

  灑滿了月光的院子里,一團一團的人圍坐著,不倦地談著鬧著,他們忘記了一天的辛苦,也忘記了又將來到的第二個辛苦的一天。直到吹過了熄燈號才不得已地互相道別,回到自己的房間去。學(xué)校又回復(fù)到原始似的寂靜,孤零零的圓月懸掛在高空,遠近的山上不時有幾聲狼叫,或是狐貍的叫聲。宇宙在等著,等著太陽出來,等著太陽出來后的明麗的山川,和在山川中一切生命的騷動啊!

  一九三九年秋天,延安馬列學(xué)院

  丁玲帶朗誦散文集篇三:風(fēng)雨中憶蕭紅

  丁玲

  本來就沒有什么地方可去,一下雨便更覺得悶在窯洞里的日子太長。要是有更大的風(fēng)雨也好,要是有更洶涌的河水也好,可是仿佛要來一陣駭人的風(fēng)雨似的那么一塊骯臟的云成天蓋在頭上,水聲也是那么不斷地嘩啦嘩啦在耳旁響,微微地下著一點看不見的細雨,打濕了地面,那輕柔的柳絮和蒲公英都飄舞不起而沾在泥土上了。這會使人有遐想,想到隨風(fēng)而倒的桃李,在風(fēng)雨中更迅速迸出的苞芽。即使是很小的風(fēng)雨或浪潮,都更能顯出百物的凋謝和生長,丑陋或美麗。

  世界上什么是最可怕的呢,決不是艱難險阻,決不是洪水猛獸,也決不是荒涼寂寞。而難于忍耐的卻是陰沉和絮聒;人的偉大也不是能乘風(fēng)而起,青云直上,也不只是能抵抗橫逆之來,而是能在陰霾的氣壓下,打開局面,指示光明。

  時代已經(jīng)非復(fù)少年時代了,誰還有悠閑的心情在悶人的風(fēng)雨中煮酒烹茶與琴詩為侶呢?或者是溫習(xí)著一些細膩的情致,重讀著那些曾經(jīng)被迷醉過被感動過的小說,或者低徊冥思那些天涯的故人?流著一點溫柔的淚,那些天真、那些純潔、那些無疵的赤子之心,那些輕微的感傷,那些精神上的享受都飛逝了,早已飛逝得找不到影子了。這個飛逝得很好,但現(xiàn)在是什么呢?是聽著不斷的水的絮聒,看著臟布也似的云塊,痛感著陰霾,連寂寞的寧靜也沒有,然而卻需要阿底拉斯的力背負著宇宙的時代所給予的創(chuàng)傷,毫不動搖的存在著,存在便是一種大聲疾呼,便是一種驕傲,便是給絮聒以回答。

  然而我決不會麻木的,我的頭成天膨脹著要爆炸,它裝得太多,需要嘔吐。于是我寫著,在白天,在夜晚,有關(guān)節(jié)炎的手臂因為放在桌子上太久而疼痛,患砂眼的眼睛因為在微小的燈光下而模糊。但幸好并沒有激動,也沒有感慨,我不缺乏冷靜,而且很富有寬恕,我很愉快,因為我感到我身體內(nèi)有東西在沖撞;它支持了我的疲倦,它使我會看到將來,它使我跨過現(xiàn)在,它會使我更冷靜,它包括了真理和智慧,它是我生命中的力量,比少年時代的那種無愁的青春更可愛啊!

  但我仍會想起天涯的故人的,那些死去的或是正受著難的。前天我想起了雪峰,在我的知友中他是最沒有自己的了。他工作著,他一切為了黨,他受埋怨過,然而他沒有感傷,他對名譽和地位是那樣地?zé)o睹,那樣不會趨炎附勢,培植黨羽,裝腔作勢,投機取巧。昨天我又苦苦地想起秋白,在政治生活中過了那么久,卻還不能徹底地變更自己,他那種二重的生活使他在臨死時還不能免于有所申訴。我常常責(zé)怪他申訴的“多余”,然而當我去體味他內(nèi)心的戰(zhàn)斗歷史時,卻也不能不感動,哪怕那在整體中,是很渺小的。今天我想起了剛逝世不久的蕭紅,明天,我也許會想到更多的誰,人人都與這社會關(guān)系,因為這社會,我更不能忘懷于一切了。

  蕭紅和我認識的時候,是在一九三八年春初。那時山西還很冷,很久生活在軍旅之中,習(xí)慣于粗獷的我。驟睹著她的蒼白的臉,緊緊閉著的嘴唇,敏捷的動作和神經(jīng)質(zhì)的笑聲,使我覺得很特別,而喚起許多回憶,但她的說話是很自然而真率的。我很奇怪作為一個作家的她,為什么會那樣少于世故,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純潔和幻想,或者也就同時顯得有些稚嫩和軟弱的緣故吧。但我們都很親切,彼此并不感覺到有什么孤僻的性格。我們盡情地在一塊兒唱歌,每夜談到很晚才睡覺。當然我們之中在思想上,在感情上,在性格上都不是沒有差異,然而彼此都能理解,并不會因為不同意見或不同嗜好而爭吵,而揶揄。接著是她隨同我們一道去西安,我們在西安住完了一個春天。我們痛飲過,我們也同度過風(fēng)雨之夕,我們也互相傾訴。然而現(xiàn)在想來,我們談得是多么地少啊!我們似乎從沒有一次談到過自己,尤其是我。然而我卻以為她從沒有一句話是失去了自己的,因為我們實在都太真實,太愛在朋友的面前赤裸自己的精神,因為我們又實在覺得是很親近的。但我仍會覺得我們是談得太少的,因為,像這樣的能無妨嫌、無拘束、不須警惕著談話的對手是太少了啊!

  那時候我很希望她能來延安,平靜地住一時期之后而致全力于著作??箲?zhàn)開始后,短時期的勞累奔波似乎使她感到不知在什么地方能安排生活。她或許比我適于幽美平靜。延安雖不夠作為一個寫作的百年長計之處,然在抗戰(zhàn)中,的確可以使一個人少顧慮于日?,嵥?,而策劃于較遠大的。并且這里有一種朝氣,或者會使她能更健康些。但蕭紅卻南去了。至今我還很后悔那時我對于她生活方式所參預(yù)的意見是太少了,這或許由于我們相交太淺,和我的生活方式離她太遠的緣故,但徒勞的熱情雖然常常于事無補,然在個人仍可得到一種心安。

  我們分手后,就沒有通過一封信。端木曾來過幾次信,在最后的一封信上(香港失陷約一星期前收到)告訴我,蕭紅因病始由皇后醫(yī)院遷出。不知為什么我就有一種預(yù)感,覺得有種可怕的東西會來似的。有一次我同白朗說:“蕭紅決不會長壽的。”當我說這話的時候,我是曾把眼睛掃遍了中國我所認識的或知道的女性朋友,而感到一種無言的寂寞。能夠耐苦的,不依賴于別的力量,有才智、有氣節(jié)而從事于寫作的女友,是如此其寥寥啊!

  不幸的是我的杞憂竟成了現(xiàn)實,當我昂頭望著天的那邊,或低頭細數(shù)腳底的泥沙,我都不能壓制我喪去一個真實的同伴的嘆息。在這樣的世界中生活下去,多一個真實的同伴,便多一分力量,我們的責(zé)任還不只于打于局面,指示光明,而還是創(chuàng)造光明和美麗;人的靈魂假如只能拘泥于個體的褊狹之中,便只能陶醉于自我的小小成就。我們要使所有的人都能有崇高的享受,和為這享受而做出偉大犧牲。

  生在現(xiàn)在的這世界上,活著固然能給整個事業(yè)添一分力量,而死對于自己也是莫大的損失。因為這世界上有的是戮尸的遺法,從此你的話語和文學(xué)將更被歪曲,被侮辱;聽說連未死的胡風(fēng)都有人證明他是漢奸,那么對于已死的人,當然更不必賄買這種無恥的人證了。魯迅先生的“阿Q”曾被那批御用文人歪曲地詮釋,那么《生死場》的命運也就難免于這種災(zāi)難。在活著的時候,你不能不被逼走到香港;死去,卻還有各種污蔑在等著,而你還不會知道;那些與你一起的脫險回國的朋友們還將有被監(jiān)視和被處分的前途。我完全不懂得到底要把這批人逼到什么地步才算夠?貓在吃老鼠之前,必先玩弄它以娛樂自己的得意。這種殘酷是比一切屠戮都更惡毒,更需要毀滅的。

  只要我活著,朋友的死耗一定將陸續(xù)地壓住我沉悶的呼吸。尤其是在這風(fēng)雨的日子里,我會更感到我的重荷。我的工作已經(jīng)夠消磨我的一生,何況再加上你們的屈死,和你們未完的事業(yè),但我一定可以支持下去的。我要借這風(fēng)雨,寄語你們,死去的,末死的朋友們,我將壓榨我生命所有的余剩,為著你們的安慰和光榮。那怕就僅僅為著你們也好,因為你們是受苦難的勞動者,你們的理想就是真理。

  風(fēng)雨已停,朦朦的月亮浮在西邊的山頭上,明天將有一個晴天。我為著明天的勝利而微笑,為著永生而休息。我吹熄了燈,平靜地躺到床上。

  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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