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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訴苦時,我希望聽到你們說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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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訴苦時,我希望聽到你們說些什么

  真正痛苦的、需要陳述的人,往往只能將痛苦壓在心底,成為沉默的大多數。

  機緣巧合之故,我陪一位年長的先生,跟別人吃過許多次飯;也不知是否巧合,每次吃飯,他都會申述這一段:

  “我小時候,在某某鄉(xiāng)村長大,家里很苦啊(此處描述里,加一些細節(jié),感官印象鮮明生動,對桌的人都停箸不食,面露不忍之色);后來還生了什么什么病,平時不發(fā)作,發(fā)作起來要人性命;后來工作了也不容易(此處加一些慘淡的故事,對痛楚的描寫格外逼真,對桌的人把筷子直接放下來了)……現在呢,終于闖出來啦!”

  ——每次聽這位先生訴完苦,沒那么多苦可訴的客人們都深感過意不去,紛紛安慰,而訴苦的那位先生便滿面沉郁堅強加泰然,滿面“都熬過來了”的半自豪狀。仿佛孫權數周泰身上的疤痕,每道疤痕讓他飲一杯酒。這些苦難成了他的勛章,于是大家便豎起耳朵,聽他情不自禁的念叨:

  “我是看透了,人生啊,就是得如何如何(此處添加一些用口語描述的成功學秘訣)……”大家都側耳傾聽,哪怕有些人之前已經聽過,也被迫在這苦難歷程之前收心懾神,安靜聆聽。

  理所當然的,我以前,很是不喜歡這樣的做法。

  中國古來文化里,很是推崇“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而這種邏輯,其實有個微妙的反推,即:“接受過苦難的人,比一般人,更接近天將降大任的那位爺”。

  這個邏輯未必嚴密,但許多人說話時,不免抱持著這樣的心理:

  “別看我們現在差不多,但我起點比你們低得多;我經歷過那么多苦難=付出的努力比你們多得多=心志也更堅毅=見識也更寬廣=對人生的體悟也更深,你們應該尊重我,就像低難度游戲玩家對高難度游戲玩家頂禮膜拜一樣。我炫耀渲染的苦難越多,我游戲的難度就越大!”

  對弱者的尊重,在這個時代成為一種政治正確。所以在臺面上,苦難越多,在這個時代越有發(fā)言權——所以許多選秀節(jié)目到后來,總得去比誰更慘。

  這種境況,自然有好有壞。好的一面是:當“陳述苦難自數傷疤”在一個時代吃得開,而不是招人嘲弄,那至少說明一點:這個時代的大眾共識,還是比較傾向于保護弱者的——這算文明的標準之一。

  但是“炫耀苦難自數傷疤”,另有一種不大妙的傾向。因為大多數陳述苦難者,到后來都難免落入這樣一種敘事語境:我生于叢莽,是從苦難里摸爬滾打出來的;所以我被迫信賴叢林法則,因為我過早經歷了弱肉強食的世界……這東西如今,簡直成了美國電影的俗套:一切有反社會人格的家伙,小時候一定吃苦受難,哪怕經濟上寬裕,精神上也會倍受打擊,所以總有借口。如是,少年的苦難,可以解釋許多后來的行為,讓人覺得許多事兒情有可原,反派也很值得悲憫……

  但如果再往前邁一步,就有點危險。一旦將苦難發(fā)揚成為擋箭牌,比如“別看我做這些看去不厚道,我是苦出身”,仿佛受了苦難,人就有豁免權,可以不受道德指責似的。如果依此考慮,則大多數炫耀苦難的人,因為其最后總能獲得某種程度的報償和豁免權,于是其陳述苦難本身,似乎也帶有目的性了。

  這種苦難陳述者,通常都帶有騙子屬性。

  但世上,還有另一種人。

  司馬遷著名的《報任安書》里,列舉了一大堆例子,比如周文王被幽禁,于是演了《周易》;孔子受厄,作了《春秋》,屈原放逐,賦了《離騷》;左丘明瞎了、孫臏壞了腳、韓非死在監(jiān)獄里,才有作品傳世。

  他的結論是,“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簡單說吧,一個人要倒了霉,想發(fā)泄,才有東西可寫。

  但這其實是個偽命題,是司馬遷的自我安慰:要不然,古往今來那么多受了宮刑的,為什么只有他一人寫了《史記》呢?但你也可以理解他,以及大多數苦難者的心路歷程:

  因為經歷苦難,他們失去了許多東西,他們對此憤懣不平,而且時常會向命運叩問“為什么會是我”;人的心理衛(wèi)護機制,讓他們傾向于從缺失中尋覓回報,他們必須說服自己:苦難是有價值的;他們反復陳述,也是希望周圍多給出鼓勵;他們其實知道苦難本身是壞的,但如果相信自己天生倒霉而毫無收益,就會讓自己崩潰;所以必須不斷的吸取贊許,來說服自己:苦難也是有價值的。而從周圍汲取各類資源,其實也都是這種自我說服的一部分。

  我一個遠房叔叔,遠房到了不是過年就聚不到一起。半個世紀到四十年前那十年,他倒了些霉,后來每逢吃飯,也還會反復陳述:

  “其實那也不是很差勁,我還是有許多收獲的”,大人們都會聽著點頭,哪怕他說過許多遍,大家也會耐心傾聽,甚至還會各自傾吐些各自的倒霉事。

  一開始,我覺得有些煩;后來才隱約感受到,其實諸位長輩對他的心態(tài)心知肚明,但因為他的時光已經流逝,無從復回;對苦難的敘述和自我安慰,是他的一種自我療愈手段,我們給出的認同、寬慰甚至分享,就是他的自我療傷。每個人到最后,都可能會積一肚子的苦水,希望去跟別人傾吐,所以對這種苦難陳述的原諒,除了體恤與憐憫也是給自己留一條后路。

  所以,世上有兩種苦難陳述者。前一種是騙子,反復陳述自己的苦難是為了獲得道德制高點,而后一種則希望獲得各類反饋,什么反饋都行。如果你表示“你吃的苦算什么,我也吃過”,他就會覺得不那么孤獨;如果你表示“確實太苦了,你真不容易”,他就獲得自尊心的慰藉;如果你默默傾聽,他也能夠減少一些委屈。

  這里的悖論是:真正痛苦的、需要陳述的人,其實遠比陳述痛苦的騙子們多;但因為騙子們更煽情、更動人,所以通常能感動人的是騙子。

  而更多口齒不靈便,只能默默將痛苦壓在心底,十成里只能傾吐一成的,卻遍布我們周圍,可能就是我們的父輩,可能就是我們老去的鄰居,但因為他們的羞澀或習慣,于是他們的痛苦甚難被發(fā)覺。你去問他們,很可能問出一些駭人聽聞的故事,看見他們精神上瘡痍滿目的疤痕,勝過虛構的傳說,但他們卻會笑笑說,都過去了。因為在漫長的、對精神痛苦不加過問的人生里,他們習慣了這樣的默默自愈和小范圍內分享,于是也就這樣過去了——某種程度上,他們才是沉默的大多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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