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借用中國禪宗思想的三種境界來概括賈平凹小說創(chuàng)作的三個代表性階段，即：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一方面，縱觀賈平凹的小說創(chuàng)作軌跡，他對社會、人生的認識由表及里，由淺入深，技巧逐漸從稚嫩走向圓熟，基本呈螺旋上升的態(tài)勢。雖然在這個上升趨勢中，不免有起起落落的回復現(xiàn)象，但大體上和禪宗思想的這三種境界是吻合的。另一方面，具體到賈平凹的每一部重要作品之中，都可能或多或少地同時體現(xiàn)了這三種境界。
關 鍵 詞：賈平凹 小說 境界
縱觀賈平凹三十多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基本上都圍繞一個總的思想原則：那就是融傳統(tǒng)于現(xiàn)代，這其實正是文化尋根的基本精神。有人總結(jié)，從賈平凹小說創(chuàng)作的文化追尋上看，大體經(jīng)歷了文化和諧——文化錯位——文化崩潰——文化建構(gòu)幾個大的段落，并且其間相互交叉、滲透。[2] 按照這樣一個思路，賈平凹早期的創(chuàng)作，比如《商州初錄》、《天狗》等表現(xiàn)了美好人情的文化和諧，而《古堡》、《浮躁》等則表現(xiàn)了文化錯位的危機，到《廢都》、《白夜》則達到了文化崩潰的邊沿，到《高老莊》則逐漸出現(xiàn)文化建構(gòu)的希望，而《秦腔》則應該是文化追尋的集大成之作，既表現(xiàn)了文化錯位、文化崩潰的危機，又給人以必須文化重建的警示。
這里，不再對賈平凹的創(chuàng)作作全面的論述，而是借用中國禪宗思想的三種境界來概括賈平凹小說創(chuàng)作的三個代表性階段，即：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禪宗的這三種境界一般是形容人認識大千世界的過程。“見山是山，見水是水”一般看做求實階段，即對眼前的所見，基本憑著經(jīng)驗直覺去判斷。“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可看作求智階段，是用空靈智慧的心態(tài)去觀察事物，也可謂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可以說是求自由階段，類似于哲學上的“否定之否定”，看似回到了起點，但又不只是起點的重復。是對大千世界的大徹大悟，是達到一種高度或深度的“自由”狀態(tài)。現(xiàn)把這三種境界用在概括賈平凹小說創(chuàng)作上，是出于兩方面的考慮。一方面，縱觀賈平凹的小說創(chuàng)作軌跡，他對社會、人生的認識由表及里，由淺入深，技巧逐漸從稚嫩走向圓熟，基本呈螺旋上升的態(tài)勢。雖然在這個上升趨勢中，不免有起起落落的回復現(xiàn)象，但大體上和禪宗思想的這三種境界是吻合的。比如，80年代的《浮躁》及其以前的創(chuàng)作主要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實錄；從80年代末的《太白山記》到《廢都》、《白夜》主要體現(xiàn)了作者的寫意式想象；而新世紀的《秦腔》則融會貫通，虛實結(jié)合，大有“紅樓筆法”的風采。另一方面，具體到賈平凹的每一部重要作品之中，都可能或多或少地同時體現(xiàn)了這三種境界。也就是既有尊重現(xiàn)實的實錄精神，又有隱晦的曲筆、隱喻、象征等手法的運用，還可能有在寫實、寫意基礎之上的更高層次的對社會、人生的理解。如《秦腔》融寫實、寫意于一爐，既有實錄精神，又有曲筆隱喻，展現(xiàn)了復雜豐富的人生境界，體現(xiàn)了作者積累多年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而獲得的自由圓熟狀態(tài)。
一、“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對現(xiàn)實生活的實錄
以《浮躁》為界，賈平凹早期的作品無論怎么虛構(gòu)，都基本上沿著現(xiàn)實生活的軌跡，或者說是本著對現(xiàn)實生活實錄的精神去虛構(gòu)?！缎≡虑氨尽贰ⅰ峨u窩洼人家》、《臘月·正月》基本上是反映改革意識的小說，比較寫實。中篇《天狗》表現(xiàn)了民間倫理道德對人性的約束，也展示了商州民間美好的人性人情。小說結(jié)構(gòu)嚴謹，人物心理刻畫得細膩傳神，文筆典雅凝練，曾受到臺灣作家三毛的高度評價，堪稱賈平凹中短篇小說的經(jīng)典之作。中篇《古堡》主要反映了民間普遍的嫉妒心理，村里人不能看到別人碗里的粥比自己的稠，而是希望別人碗里的粥和自己的一樣稀。于是，一幕因嫉妒引發(fā)的悲劇上演。小說中略顯突兀的是，作者借道士之口大段引用了古奧的《道德經(jīng)》及《史記·商鞅列傳》，使通俗的小說蒙上了一層明顯的傳統(tǒng)文化氣息，這大概源于作者強烈的文人趣味。
《浮躁》是賈平凹80年代具有恢弘氣勢和總結(jié)意味的一部長篇。小說主人公金狗是一個新式農(nóng)民，他正直善良、勇于開拓、頭腦靈活，有參軍經(jīng)歷，也有一定的知識積累與文學才華。他身上有一種“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正直勇敢氣質(zhì)。他嫉惡如仇，為了搬倒官僚腐敗勢力，不顧個人得失與安危，與小水、石華、雷大空等人聯(lián)合演繹了一場民告官的“當代傳奇”。金狗經(jīng)歷的遭遇和生活的環(huán)境，幾乎是80年代社會現(xiàn)實的真實寫照。金狗身上閃爍的理想主義光芒或許只有80年代的小說中才常見，到九十年代以后，類似的“當代英雄”就大大減少了。而雷大空的形象則為后來很多小說塑造類似形象（如《高老莊》中的蔡老黑、《四十一炮》中的蘭老大、《兄弟》中的李光頭等）開了先河。《浮躁》集當代社會的風云變化、商州民間的豐富文化及金狗與小水、英英、石華等人的感情糾葛于一體，還不時穿插測字看相、陰陽八卦、祭文民謠及佛道思想等，是一部內(nèi)涵豐富、充滿民間精神與文人趣味的長篇小說，也是一部嚴謹?shù)默F(xiàn)實主義代表作。但在寫完這部作品之后，賈平凹在心靈深處產(chǎn)生了對現(xiàn)實主義表現(xiàn)“真實”可能性的懷疑：“這種流行的似乎嚴格的寫實方法(現(xiàn)實主義的表現(xiàn)手法)對我來講將有些不那么適宜，甚至大有了那么一種束縛。”[3] 于是，80年代末《太白山記》的發(fā)表就實踐了這種懷疑。
二、“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寫意式的民間想像
八十年代末，賈平凹發(fā)表的《太白山記》又是一部“新筆記小說”，但這一部小說與早期“新筆記小說”“商州三錄”的紀實精神不同，是一部具有“聊齋”意味的文人小說。如果說《浮躁》是賈平凹早期寫實精神的總結(jié)，那么《太白山記》似乎可以看作賈平凹寫意精神的開端。隨后，《白朗》、《五魁》、《美穴地》等一系列遠離現(xiàn)實、純屬虛構(gòu)的小說問世。這一類寫虛或者說寫意式小說的成功，為《廢都》的出現(xiàn)奠定了基礎，也就是作者把對歷史的虛構(gòu)推演到對現(xiàn)實的虛構(gòu)。
筆者認為，《廢都》基本上是一部寫意式小說，也就是它不是現(xiàn)實的寫實，而是本質(zhì)的寫實，是在表面寫實的包裝下寫人的欲望，既包括形而下的性欲，也包括名利欲及形而上的精神追求等。盡管小說大量涉及了性事，但作者以“此處刪去多少字”的寫法避免了直接的性描寫，并沒有造成小說淫穢不堪的感覺?！稄U都》的性描寫到底該怎么定性，我們且拋開，這里主要談談《廢都》的虛妄性和寫意性，也就是《廢都》濃厚的狂歡式的民間想像色彩。《廢都》中出現(xiàn)的“四大名人”、“四大惡少”及那個唱著民謠的拾垃圾老漢，還有那些對莊之蝶極端崇拜的女性（唐婉兒、柳月、阿燦等），都透著一種虛幻性和主觀想象色彩。試以唐婉兒為例，她拋夫棄子與周敏私奔，可謂少見的不受傳統(tǒng)觀念約束的現(xiàn)代新派女性，或者說唐婉兒有著強烈的自我主體意識。但等見了莊之蝶，唐婉兒竟崇拜得五體投地，自我主體意識盡失，把周敏拋到九霄云外，很快與莊之蝶進入熱戀狀態(tài)。等柳月發(fā)現(xiàn)了她與莊之蝶的奸情，她竟然暗示莊之蝶用性占有去堵柳月的嘴，還與柳月稱姐道妹，組成一個戰(zhàn)壕里的“盟友”，真成了只知肉欲的“稀有動物”！但小說中又把她對莊之蝶的愛描寫得似乎很純潔高尚，不免有牽強之感。恐怕只有發(fā)揮“女性妄想癥”的男作家才會寫出這么符合男性口味的女性！賈平凹一貫的特長是寫理想女性。早期寫的女性美麗善良傳統(tǒng)，多為男性的依附品，如小月、師娘、小水等，這些女性固然美好，但缺少尖銳的個性。到《廢都》，賈平凹突轉(zhuǎn)筆鋒，一下子寫出唐婉兒、柳月等那么多虛榮放浪的現(xiàn)代女性，真是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如果說柳月身上還有那么一些真實生活的參照，那么唐婉兒身上賦予了太多的男性想像和人為的虛幻色彩。如果說唐婉兒是一個至情至性之人，她怎么能舍得不管不問自己的骨肉，又怎么那么快把周敏置之不理？如果說唐婉兒是一個水性楊花、不負責任的蕩婦，作為知名作家、有著深厚學養(yǎng)的莊之蝶又怎么能把她深愛而沒有絲毫懺悔？如果說好色貪欲是男人的本性，唐婉兒其實就是滿足男人本性的尤物。另外，阿燦的存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男性作家的虛妄想象。當然，這里所說的虛妄想象并不包含太多的貶義，主要是指一種狂歡式虛構(gòu)。
《廢都》的民間想像不光體現(xiàn)在對莊之蝶極端崇拜的那些女性身上，還體現(xiàn)在對莊之蝶本人的虛幻性塑造上。莊之蝶不是賈平凹，也不是現(xiàn)實中的任何一個作家。莊之蝶的名字本身就源于一個充滿虛幻色彩的哲理典故，也許作者的寓意就是要制造一個進入幻境的人物。也許，莊之蝶只是無數(shù)男人的一個欲望之夢，一個關于名利女色的美夢。但美夢醒來是噩夢，莊之蝶的結(jié)局是死亡，也暗示了這種“美夢”的悲劇性和虛妄性。作家暫時放棄現(xiàn)實生活的邏輯，大膽進行想像和虛構(gòu)，只要本質(zhì)真實，細節(jié)失真或經(jīng)不住推敲也在所不惜。試想，作為知名作家的莊之蝶，在女色面前一次次失去起碼的理性自控能力，真不知道這樣毅力薄弱的男人怎么能成為知名作家？也許，作者只是想通過塑造這樣一個放縱自我、膽大妄為的莊之蝶，來表現(xiàn)失落文人的頹廢，來喻指人心的欲望膨脹。王富仁教授曾說過，賈平凹“是一個會以心靈感受人生的人，他常常能夠感受到人們尚感受不清或根本感受不到的東西。在前些年，我在小書攤上看到他的長篇小說《浮躁》，就曾使我心里一愣。在那時，我剛剛感到中國社會空氣中似乎有一種不太對勁的東西，一種埋伏著悲劇的東西，而他卻把一部幾十萬字的小說寫成并出版了，小說的題名一下便照亮了我內(nèi)心的那點模模糊糊的感受。這一次(指《廢都》——筆者注)，我也不敢太小覷了賈平凹。我覺得賈平凹并非隨隨便便地為他的小說起了這么一個名字”。[4] 賈平凹為他的小說起這個名字確實有深意存焉。文中多次出現(xiàn)的拾垃圾老頭唱的那些諷刺社會現(xiàn)實的民謠，就是“廢都”的形象標注。在這樣一個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的“廢都”里，只要人性的野馬脫韁，出現(xiàn)莊之蝶這樣頹廢的文人也是順理成章。陳曉明教授在評《廢都》時說，“這真是一個閱讀的盛會，一個關于閱讀的狂歡節(jié)。當然，它首先是書寫的狂歡節(jié)，一種狂歡式的寫作。”[5] 《廢都》其實也是寫人在形而上的追求失意時的形而下的放縱。
《廢都》的敘事模式既是典型的“才子佳人”模式，也是“一男多女”模式，是中國傳統(tǒng)敘事文學的套路，其中受《金瓶梅》、《紅樓夢》的影響也很明顯。小說中穿插出現(xiàn)的一些字畫古董、測字算命、講禪布道等也充滿傳統(tǒng)文化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