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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子》思想主旨新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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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 關于《淮南子》的中心思想的認定,近代學者一般持兩種觀點,即“道家”和“雜家”說。本文認為應該重視高誘所說“講論道德,總統(tǒng)仁義”和“出入經(jīng)道”的概括,而不應拘泥于“其旨近老子淡泊無為,蹈虛守靜”一句。究《淮南子》書的論述,“出入經(jīng)道”實際上是出入于儒、道兩家,其宗旨實際上是調和兩家學說,有 “儒道合流”的趨勢。如果從西漢開國力主“黃老之學”到武帝的“獨尊儒術”縱觀之,《淮南子》正好處于西漢意識形態(tài)轉型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和過渡階段上,就《淮南子》的立言宗旨來看,它客觀上擔負了這一過渡型學術思想的角色。

[關鍵詞] 道 德 道德 仁義 黃老之術 獨尊儒術


對于《淮南子》一書的立言宗旨(中心思想),歷來學者所見異趣。一般認為其為道家立言,源起于高誘“其旨近老子淡泊無為,蹈虛守靜”之說,近代如梁啟超、胡適之等數(shù)人皆持這種觀點。梁啟超對《淮南子》在道家思想中的地位給予了較高評價,他說:“《淮南鴻烈》為西漢道家言之淵府,其書博大而和有條貫,漢人著述中第一流也。”[1]胡適也說:“道家集古代思想的大成,而淮南書又集道家的大成”[2]持相似觀點的還有任繼愈,他同時還特別指出:“《淮南子》是一部劃時代的重要著作,它在我國古代思想史和哲學史上的地位,應得到全面的公正的評價。”[3]。
另一種觀點認為《淮南子》為“雜家”,引申于《漢書•藝文志》。近代“雜家”說多少帶有貶義色彩,認為“雜家”就是“無中心思想”,不能自成系統(tǒng),持這種觀點的以馮友蘭的一些著述為代表。如馮在三十年代著書說:“《淮南鴻烈》為漢淮南王劉安賓客所共著之書,雜取各家之言,無中心思想。”[4]直到解放初期,馮友蘭仍基本堅持這一說法,認為《淮南子》“成于眾人之手,專就這一點說,它跟《呂氏春秋》有相同的情況。所以《漢書•藝文志》列入雜家。”[5] “這部書有雜家的傾向……它兼有各派的長處;這就是雜家的傾向。”“這部書是許多人采集許多書拼湊成的,其中道家思想比較多。漢朝的道家,本來有雜家的傾向。”[6]總之,馮友蘭認定《淮南子》一書既出于眾人之手又取自諸家之言,是個不能自成體系的名副其實的“雜家”。
“雜家”一詞雖出于《漢書•藝文志》,但馮友蘭對此有獨特的見解。他說:“但成于眾人之手,是雜家所以為雜的一個條件,有了這個條件,可以成為雜家,也不可以不成為雜家。雜家的人,自覺地要搞一個拼盤式的思想體系。有一點這樣菜,有一點那樣菜,齊整整地擺在一個盤子里,看起來也許好看,但吃起來各有各的味道。雜家的人,從這一家取一點,從那一家取一點,把它們抄在一本書里邊,但讀起來各家還是各家。這是因為它沒有一個中心思想,把一部書的內容貫串起來,它實在是不成為一部書。凡是一部書,無論多么大的書,總要有一個中心思想,貫串于其中,這才成為一個體系。雜家之所以雜,就在于它不能成為一個體系。”“無中心思想”即無立言宗旨,——此為馮友蘭界定雜家的第一個標準。馮友蘭界定“雜家”的第二個標準就是“著重收集各家之長”,這好像是一個學繪畫的人,“著重于臨摹別人的畫稿”。[7]其實,馮友蘭所講的這兩個標準是一回事。
然而,自上個世紀60年代之后,馮友蘭逐漸地改變了自己的觀點。針對上述他品衡“雜家”的標準,他寫道:“從這兩個標準看,都不能說劉安是雜家,他有一個中心思想,那就是黃老之學。”[8]本來說《淮南子》“無中心思想”,現(xiàn)在又說它“有一個中心思想”,好像完全不是出于同一學者之口,這個180度的轉彎反差太大,馮友蘭也沒有說明其觀點轉變的原因。他還寫道:“ 《淮南子》以道家學說為中心,吸取陰陽五行家的思想以及其他學派的某些觀點,建立起一個與官方哲學相對立的體系。”這顯然試圖從政治上提高《淮南子》的歷史地位,把它說成是與“官方哲學”相對立的意識形態(tài)。進而,他又對《淮南子》一書從哲學高度上進行了提升:“和董仲舒的哲學體系比較起來,《淮南子》的體系,具有唯物主義和無神論的因素,在許多問題上,跟董仲舒的唯心主義和神秘主義相對立。”[9]很明顯,在60年代,馮友蘭對《淮南子》的這個價值評判,帶有鮮明的時代烙印——他是按列寧關于哲學的派別立場的論述來給《淮南子》劃成分的。把《淮南子》劃歸為進步的哲學黨派(唯物主義和無神論),董仲舒“反動”的哲學黨派(唯心主義和有神論)就有了其對立面,這樣,毛澤東所說的哲學上的“對子”也就湊成了。
應該指出的是,馮友蘭這種對《淮南子》基本看法的轉變,正是《淮南子》自身思想體系中所包含矛盾的一種體現(xiàn)。馮友蘭否認了《淮南子》是雜家,但把它歸于傳統(tǒng)上所認為的“道家”或“黃老之學”,也未必得其旨。但從這種對《淮南子》前后對立和自我否定評判的現(xiàn)象觀之,也可看出學術界在總體上沒有走出從“雜家”和“道家”的視野來把握《淮南子》一書的思想脈動,這一點,正是我們應該著重探究的。

其實,高誘的《敘目》中已經(jīng)較全面地、清楚地交待了《淮南子》的思想宗旨。他說,劉安“與蘇飛、李尚、左吳、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晉昌等八人及諸儒大山、小山之徒,共講論道德,總統(tǒng)仁義,而著此書。其旨近老子淡泊無為,蹈虛守靜,出入經(jīng)道。”近人劉文典在其《淮南鴻烈集解自序》中發(fā)揮引申高誘的話說:“《淮南王書》博極古今,總統(tǒng)仁義,牢籠天地,彈壓山川,誠眇義之淵叢,嘉言之林府,太史公所謂‘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者也。 ”[10]劉文典強調了“總統(tǒng)仁義”,但沒有再說其旨為“老子淡泊無為,蹈虛守靜”,又引司馬談之說,強調“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這里既有儒、墨,又有名、法,一“采”、一“撮”,“雜家”的形象躍然紙上。然而近人往往只取“其旨近老子淡泊無為,蹈虛守靜”一義,而對高誘所強調的“講論道德,總統(tǒng)仁義”和“出入經(jīng)道”忽略不計,因而對《淮南子》一書的立言宗旨漸行漸遠,始終不能深察而窺其要。
高誘《敘目》透露了一個真實的信息,那就是:《淮南子》一書盡管材料駁雜、廣涉百家,但在其立言宗旨上,并非是一個大雜燴,而是圍繞著“講論道德,總統(tǒng)仁義”這一“中心思想”展開的,其主要出入于“經(jīng)、道”兩家(“經(jīng)”是《六經(jīng)》,“道”是《道德經(jīng)》),即儒、道兩家。至于“其旨近老子淡泊無為,蹈虛守靜”,這只是“道”的一個方面,這從《原道訓》、《俶真訓》、《精神訓》、《本經(jīng)訓》、《道應訓》等篇章可知。但另一個方面則是“儒”道,這從《繆稱訓》、《修務訓》、《人間訓》、《泰族訓》等篇章可知。這種似乎前后矛盾的現(xiàn)象可以被簡單地解釋為一種沒有體系的拼盤,但是,如果我們細致地觀察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整個《淮南子》的篇章結構和思想宗旨是有條貫、有邏輯、有體系的,它圍繞著“講論道德,總統(tǒng)仁義”八字宗旨統(tǒng)領材料、架構體系、展開論述、突出中心,所謂“出入于經(jīng)、道”,即在宏旨上主要出入于道儒兩家,力圖把“道德”和“仁義”揉合起來,將儒、道貫通,實現(xiàn)一種儒道互補、儒道合流的價值結構。

既然“道德”和“仁義”是《淮南子》一書的核心范疇和價值觀,我們可從分析這兩個概念入手來體察《淮南子》書中的中心思想和義理所歸。
把《淮南子》歸于道家之書,就在于它“講論道德”、“其旨近老子”。那么,就讓我們剖析一下“道德”二字著手,看《淮南子》究竟如何“其旨近老子”。
提到“道德”二字,自然會想到《老子》一書,因為《老子》又稱《道德經(jīng)》。孰不知,《老子》書中只有獨立存在的“道”與“德”,并無“道”“德”二字的合成詞——“道德”。換言之,《道德經(jīng)》中無“道德”。根據(jù)上個世紀70年代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書《老子》推知,先秦至漢初,《道德經(jīng)》實際上是《德道經(jīng)》,因為那時是《德經(jīng)》在上而《道經(jīng)》在后。現(xiàn)在所說的“道德”應該叫“德道”才更合《老子》一書的原旨和先秦的習慣。即使“德道”二字,《老子》書中也是找不到的??梢姡?ldquo;德道”也好,“道德”也好,都是秦漢時期的人引申出來的。
考“道德”一詞,見于先秦典籍者僅有如下幾處:其一,《周易•說卦傳》云:“ 和順于道德而理于義,窮理盡性以至于命。”其二,《管子•內業(yè)》說:“凡道必周必密,必寬必舒,必堅必固,守善勿舍,逐淫澤薄,既知其極,反于道德。”其三,《莊子•天道》載:“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天地之本而道德之至也。”其四,《荀子•勸學篇》道:“故學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其五,《韓非子•五蠹》曰:“上古競于道德,中古逐于智謀,今世爭于氣力。”問題在于:這些書的真?zhèn)稳看嬖跔幾h。除《荀子•勸學》和《韓非•五蠹》中問題較少之外,《易傳》與《莊子》外篇都有西漢人的話語痕跡,而《管子》一書本來就非出于一家,后經(jīng)劉向之手,楔入的漢人思想更是比比皆是。由于《論語》和《老子》兩書中皆無“道德”一詞,可以推知該詞匯最早創(chuàng)始于戰(zhàn)國未期和秦漢之際,而流行于漢初道家黃老哲學的全盛期。
古代“德”同“得”。至于“道”,《說文解字》云:“所行道也。”《爾雅》謂:“達,謂之道。”而《易•履》曰:“道,坦坦。”這都是指地上人行的路。哲學家們把它引申為自然界和社會領域的規(guī)律,故有“天道”、“人道”、“地道”之別。在《老子》書中,“道”有一種絕對實體和宇宙本源的含義,《老子》要引領人們去追求“道”,求得了“道”就叫“得(德)道”。在《老子》那里,“得(德)道”或“道得(德)”本來不是倫理學范疇,而屬于一個哲學本體論和認識論的范疇,但它卻能夠被用來引申為倫理學范疇。天得道謂“天道”、地得道謂“地道”,人得道謂“人道”。前兩者可歸于自然論看待,因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本來就是一個自然本體論的核心概念。在中國古代哲學中,只要跟人事無關的范疇,即使像“神鬼”這樣的觀念,都歸屬于自然論的認知領域。然而“人道”就不同了,“人道”是社會所秉賦或得到的一種人類的本質屬性,具體到個人,那就是人應該具備的一種充分社會化了的社會性,這就不可避免地導向了人倫觀或倫理論。

儒家跟道家的區(qū)別,最根本的就在于對“道”和“道德”的不同解讀和話語體系的差異。人們常常誤認為“道”是道家的專利,其實這是十分錯誤的。在中國哲學中,并非只有道家才講“道”,儒、釋、道各家都講“道”,但“道”與“道”不同。如唐代韓愈說:“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11]儒家不僅講 “道”,而且十分重視“道”,其重視程度絲毫不遜于道家。查《道德經(jīng)》一書,“道”字出現(xiàn)了76處,而在《論語》中,“道”字卻出現(xiàn)了93處。孔子曾說:“朝聞道,夕死可矣。”還說:“道不同,不相為謀。”“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但我們對于孔子之“道”不應像對于老子之“道”那樣去解讀,正如子貢所說:“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這是說,孔子從來不講“天道”,孔子所言皆是“天下道”即“人道”;而老子專講“天道 ”,罕言“人道”。《論語》中說:“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可見,“道”到了孔子及其弟子那里,遂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倫概念,是倫理論的形而上學。很明顯,孔子的“道”與老子那種“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的“蹈虛守靜”的本體論形而上學之“道”具有明顯不同。
或問:我們怎樣識別何為道家之道、何為儒家之道呢?答曰:只要觀其“道”有無人倫或倫理學層面上的意義即可明矣!
就“道德”二字來觀,也是這樣。我們今天理解的“道德”范疇是儒家的,即倫理學意義上的道德,而非本體論和認識論上的道德。甚至人們常常帶著儒家倫理學意義上的“道德”概念,去解讀老子的《道德經(jīng)》,自然會南轅而北轍,甚至會得出“《道德經(jīng)》中無道德”的結論,抑或得出“《道德經(jīng)》反道德”的結論。不過,我們發(fā)現(xiàn)《論語》跟《老子》有一個最大的共同之點,那就是二者都是分別地講述“道”與“德”,卻找不到一處“道”“德”合稱的“道德”概念。這足以再次證明“道德”一詞的出現(xiàn)和廣泛運用,決非是先秦之事。
“道德”從一開始出現(xiàn)時便被賦注了倫理含義,這是因為援“道德”入“仁義”、引“道德”配“仁義”的結果,“道德”和“仁義”共同構成了漢代儒家的價值標準,這也是西漢時期才形成的一種思潮。這種思潮在漢初的叔孫通、陸賈、賈誼等人的著述里已經(jīng)顯露出來了,而在《淮南子》一書中,達到了首尾一而貫之的效用,并形成了貫穿西漢思想界的一條線索,即初由黃老刑名之學吸收融入了儒家的“道德仁義”理念,進而達到“儒道合流”,再進而在漢武帝那里轉化為“ 獨尊儒術”。由是觀《淮南子》一書,無論從義理宗旨還是從時代脈絡上,正處在“儒道合流”這一邏輯線索的中間環(huán)節(jié)上。當然,學術思想和時代思潮的轉化有著復雜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及意識形態(tài)的背景,此處就不便贅述了。

分析《淮南子》書中“道德”與“仁義”的內涵,不難看出一些“儒道合流”趨勢的蛛絲馬跡。試引幾例:
“逮至當今之時,天子在上位,持以道德,輔以仁義,近者獻其智,遠者懷其德,拱揖指麾而四海賓服,春秋冬夏皆獻其貢職,天下混而為一,子孫相代,此五帝之所以迎天德也。”(《覽冥訓》)
“世之明事者,多離道德之本,曰:‘禮義足以治天下。”(《齊俗訓》)
“國之所以存者,道德也。”(《汜論訓》)
“故亂國之君,務廣其地而不務仁義,務高其位而不務道德。”(《汜論訓》)
“仁義之不能大于道德也,仁義在道德之包。”《說山訓》
“故事不本于道德者,不可以為儀;言不合乎先王者,不可以為道。”(同上)
“夫作為書論者,所以紀綱道德,經(jīng)緯人事,上考之天,下揆之地,中通諸理,雖未能抽引玄妙之中才,繁然足以觀終始矣。”(《要略》)
“《繆稱》者,破碎道德之論,差次仁義之分,略雜人間之事,總同乎神明之德,假象取耦,以相譬喻,斷短為節(jié),以應小具。所以曲說攻論,應感而不匱者也。”(《要略》)
……
上引“持以道德,輔以仁義”、“近者獻智,遠者懷德”、“亂國之君,……不務仁義……不務道德”、“……不本于道德,不可以為儀,……不合乎先王,不可以為道”、“夫作為書論者,所以紀綱道德,經(jīng)緯人事……”等等,顯然不是“近老子淡泊無為,蹈虛守靜”之指,而是充滿著儒家的理念。盡管《淮南子》有“近老淡泊無為,蹈虛守靜”之議,但這種近儒、親儒和合儒的理念研究者不可置之而不顧,因為它恰恰反映了高誘所說的“講論道德,總統(tǒng)仁義”的中心思想。
應該說,《淮南子》是從“道德”著手,切入“仁義”的。且看:
夫乘民之功勞,而取其爵祿者,非仁義之道也。(卷六•《覽明訓》)。
天子在上位,持以道德,輔以仁義,近者獻其智,遠者懷其德,拱揖指麾而四海賓服,春秋冬夏皆獻其貢職,天下混而為一,子孫相代,此五帝之所以迎天德也。(卷六•《覽明訓》)。
君子非仁義無以生,失仁義,則失其所以生;小人非嗜欲無以活,失嗜欲,則失其所以活。故君子懼失仁義,小人懼失利。(《繆稱訓》)
仁義之事,君子不厭忠信;(《繆稱訓》)
……
這哪里還一點“淡泊無為,蹈虛守靜”的意味?儼然是一派孔荀之徒的口吻了!
“ 仁義”二字在老子《道德》中統(tǒng)為貶義,而在《淮南子》一書中,并非皆為貶義。盡管有時也提出了“道散而為德,德溢而為仁義,仁義立而道德廢”的論點,但縱觀全書,基本上是出于“道德”而入于“仁義”的。《淮南子》中使用最多的范疇就是道、德、仁、義和“道德”與“仁義”。準確地說,“道德”和“仁義”是《淮南子》一書中的核心范疇。如跟老子《道德經(jīng)》中的同類范疇相比較,可以看出二書在立言宗旨上相差甚大。《道德經(jīng)》一書5000言,“道”字出現(xiàn)過76 處,“德”字出現(xiàn)過44處,“道德”合稱者無一處;“仁”字出現(xiàn)13處,“義”字出現(xiàn)過5處,“仁義”合稱者僅有一處,即十八章中的“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把“仁義”放在跟“道”完全對立的地位。相較之下,《淮南子》一書15萬8千余字中,“道”字出現(xiàn)410處,“德”字出現(xiàn)279處,“ 道德”合稱者出現(xiàn)27處;“仁”字出現(xiàn)144處,“義”字出現(xiàn)166處,“仁義”合稱者55處。從中可明顯看到《淮南子》中“仁義”和“道德”出現(xiàn)的絕對次數(shù)遠高于《道德經(jīng)》?!兜赖陆?jīng)》中本無“道德”概念,而《淮南子》中廣泛運用了“道德”范疇,并常用來適配“仁義”。如果說儒家是以“仁義道德”標榜的,道家是以“道”標榜的,那么,《淮南子》則是以“道德仁義”標榜的——一手拉著道家,一手牽著儒家,試圖協(xié)調兩家義理,這在《淮南子》一書中表現(xiàn)得若隱若顯,但調和主義的面目甚明。

《淮南子》一書似“雜”而非“雜”、言道而入儒、攜道而合儒的現(xiàn)象,反映了西漢初年經(jīng)過“文景之治”后,主流意識形態(tài)明顯開始向儒家偏移。《淮南子》乍看起來其中心思想前后矛盾的情狀,實質上反映了從黃老之術向儒家思想過渡中的特有的精神現(xiàn)象,其體現(xiàn)出來的宗旨只不過是致力于揉合儒、道,試圖使之在義理上成為一體而已?!痘茨献印返钠陆Y構的邏輯體例頗能體現(xiàn)劉安作為總編的匠心獨具:先道再儒,由道入儒,最后達到儒道互錯,進而達到二者的結合。這跟漢初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思想的狀況相關聯(lián)。劉安事后不久,即有董仲舒上疏“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舉,這無論在社會變遷還是在學術思想的轉化方面,實際上都不是一件突兀和孤立之事,而是有一個由漢初的“黃老之術”進而實現(xiàn)儒學復興的漸進過程,而《淮南子》一書所反映的正是這樣一種客觀進程在學術思想和意識形態(tài)領域中的折光。其實,只要我們仔細地研究一下董仲舒的思想,就會發(fā)現(xiàn),董仲舒所復興的儒學已經(jīng)不是先秦孔孟的原始儒學了,而是充滿著道、儒、法、術、名的合流與會通,在許多方面,它跟《淮南子》有一致之處。
至于《淮南子》一書及其作者劉安與漢初政治斗爭的關系,本文不宜詳論。劉安有意、無意或被利用、誤用、誤解為武帝年間政治斗爭的犧牲品,對于我們客觀的評述《淮南子》一書的學術宗旨沒有太多的關系。當然,不可否認漢初和武帝年間的政治斗爭自始至終與當時“改正朔,易服色”的意識形態(tài)斗爭交織在一起,而劉安最后因謀叛獲罪而死的疑案自然會使人聯(lián)想到他是屬于主張“黃老之術”的竇太后一派的人物。其實,劉安跟竇太后乃至與田蚡是否為一黨,歷史證據(jù)并不充分。劉安撰《淮南子》是否是要規(guī)勸漢武帝劉徹去恪守漢初的“黃老之術”,從《淮南子》一書的宗旨來看,不能成立;從信史記載來看,也是牽強附會。事實上,《淮南子》始撰于景帝年間,當時儒學在陸賈、賈誼等人的倡導下開始復興,雖然沒有被景帝重視,但對思想、學術界的影響不容忽視?!痘茨献印纷珜憰r顯然不可能考慮到后來繼位的漢武帝,但不得不正視當時儒學復興的影響;武帝即位時,此書已經(jīng)峻工,建初二年獻于朝廷。光元元年(前134年)董仲舒獻“天人三策”,提出“推明孔氏,抑黜百家”,完成了西漢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轉型。如果從西漢開國力主“黃老之學”到武帝的“獨尊儒術” 觀之,《淮南子》正好處于二者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和過渡階段上,就《淮南子》的立言宗旨來看,它客觀上擔負了這一過渡型學術思想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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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胡適:《淮南王書》,新月書店,1931年,上海;見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6卷,第463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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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七卷,第701頁,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
[6]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六卷,第368頁,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
[7] [8]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九卷,第130頁,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
[9]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七卷,第703頁,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
[10]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自序》,中華書局,1997年
[11]韓愈:《原道》,見《中國哲學史資料簡編•兩漢—隋唐部分》下冊,第542頁,中華書局,197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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