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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文章:一個農(nóng)村好小伙賣豬的幸福“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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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文章:一個農(nóng)村好小伙賣豬的幸福“遭遇”

  農(nóng)歷六月二十三,又到了供銷社收豬的日子。

  清晨,陽婆還沒上來,河邊大柳樹還在水霧里,遠處的牛原山罩著薄霧,只有一個淡淡的影子。山坡山坡偶爾傳來幾聲牛馬的叫聲。

  女人清早起來就忙燒水,拌豬食,去院里喂豬。

  那時候,村里人們家家喂上一兩頭豬,全家人一年穿的戴的,咸的辣的,燈油拉雜全指望著賣一頭豬。年成好的時候,許多人家喂兩頭,賣一頭,過年的時候,無論大小宰一頭,莊戶人家這也就是好光景了。勞作一年,孩子大人能有一件新衣裳,過年的時候能啃上一頓豬頭豬蹄,那便是福氣了。可近幾年旱的歷害,大多數(shù)年份收成不好。生產(chǎn)隊統(tǒng)得又死,人都吃不飽,豬只能喂些野菜,草籽,野草,秸稈沫。一頭豬哩哩啷啷喂十來個月還進不了收購等級。

  供銷社每月收一回豬,定了五個等級,毛重130斤是最低等,低于這個斤秤,不收。

  貴娃家的豬已經(jīng)上了兩回市了。頭一回,一過秤才123斤,趕回來再喂。上個月又去了一回,還短三斤。貴娃垂頭喪氣地把豬趕回來,一路上用鞭子狠狠地抽打著豬。豬進了圈,累得躺在哪兒喘氣,貴娃又抽了它兩鞭子。豬長不大,他把怨氣撒在豬身上。宣稱再不去賣豬了!

  貴娃媽一邊看豬吃食,一邊發(fā)呆。又喂了一個月,也不見上膘。脊梁骨刀棱子似的,瘦得象狗,跑起來象馬,三尺高的墻頭一躍而過。沒辦法,今年的布票棉花證一點也沒花,孩子大人過冬的衣裳一件也沒備下。平日里油鹽拉雜只靠賣幾個雞蛋,日子過得凄荒。

  女人喂了豬,慢慢轉回身,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提著豬食盆進了家。

  “貴娃,天大亮了,快起哇。吃了飯去賣豬。”貴娃媽摸著兒子的頭,輕聲說。

  “又賣豬,我不去!咱那豬賣不了。”貴娃都囔著。

  “能,媽把豬喂了,看那肚挺大,能賣了。”貴娃媽說,“起哇,你爹不在家,全憑我娃哩。媽把飯做好了,還煮了兩個雞蛋。”

  貴娃是個聽話的孩子,可一聽說賣豬就犯愁。他不情愿地爬起來,去堂屋洗臉。

  貴娃才十六歲。正是那喝涼水也長肉的時候,人倒也長得高大壯實。他爹去公社修水庫,家里當他個大人使喚??伤吘惯€是個孩子。

  貴娃愛學習,前年考上縣里的初中,念了不到一年,就“”了,學校停下課來斗黑幫,寫大字報。他不知道那么高傲的校長怎么就成漢奸了,教語文的漂亮女老師和藹可親,怎就是走資派了……他更不知道鄧拓吳晗廖沫沙是干啥的,劉、鄧、陶又為什么要打倒呀?這一切他都弄不明白。學校一時半會兒也不上課,他個農(nóng)村孩子,跟別人混不起,就回了家。

  回到村里,頂個勞力,替家里掙工分。只是沒有書念,心里悵惘著,學校啥時候上課呢?一有閑工夫,就把學校發(fā)得幾冊課本拿出來看,語文、代數(shù)、歷史、地理……一本本翻個遍。

  貴娃吃過飯,村里那四家賣豬的已經(jīng)出來了。運遠地吆喝:“貴娃,趕緊走哇!”

  貴娃媽答應著,向豬圈去。貴娃手拿拴豬的繩子,跟在娘身后。貴娃媽先給豬食盆里倒了些食,再撒上一小撮面,那豬便忙著過來吃食。貴娃瞅準了,悄悄一伸手,抓住豬后腿,倒提起來。那豬嘶叫掙扎,可后腿落不了地,便沒有力量。占元大爺忙跳進圈里,迅速把豬拴好。

  今天村里有五家賣豬的。占元大爺老倆口,小燕媽,玉成兩口,木匠和十一歲的女兒,加上貴娃八個人趕著五頭豬朝村外去。

  豬們似乎明白它們將踏上一條不歸路,堅決不肯出村,左沖右突往回跑。小燕媽一手拿個豬食盆,一手抓一把野菜在前頭引著,貴娃揮舞半截皮鞭,左右飛奔,攔截逃跑的豬,其他人在后邊努力轟趕。一伙人手忙腳亂,貴娃媽也幫著趕豬。好容易趕出半里多路,豬們稍微順當些了,貴娃媽才轉回身,又扭頭望望,畢竟是女人,也不知是舍不得豬還是心疼兒子,不由地落下幾滴淚來。

  今年算是雨水調勻,清明時下了一場大雪,半月前又落了場雨。今天天氣挺好。陽婆上來,大霧斂去,一道溝里散發(fā)著濕漉漉的花草的香味。沿河道兩邊的莊稼也長得喜色。北面坡上的麥子正抽穗,冒起二尺來高,路南河畔的平川地里山藥葫麻正開花,藍一片白一片,遠遠望去,藍的似天,白的如云,蜜蜂嗡嗡地飛來飛去,攪和出一片熱鬧。遠處山上的青綠連著天邊,往年的干河溝,又流淌著清涼的溪水。畫眉、百靈、山雀們呼喚著,飛舞著,時而在草間,時而箭一樣直插藍天,燕子們穿行著,輕捷如梭。

  這一切預示今年是個好年成。莊稼人又有點盼了,脖子又硬了。

  他們趕著豬順著河邊彎曲的車道往東去。豬走得順了,人們的心情也好起來了,一路說笑著。玉成平時愛唱,禁不住唱起了信天游:

  “葫麻那個開花一片片藍,

  咱們倆個相好呀難上難。

  ……”

  “難你娘的腳,”一段沒唱下來,他媳婦兒便笑罵道,“豬還不定賣了賣不了,又倒想起你那相好的了。”

  玉成立刻啞火了,低頭笑笑,不吱聲了。

  “那才好哩,亂羊皮補㞘(du)子,你還有心事唱曲子。”小燕媽補上一句。

  不過玉成當年還真有個相好的。只是他家成份不好,弟兄又多,那個女子拗不過大人,嫁到山西煤窯上了,臨走時灑下一行淚。

  快晌午了,日頭高了,那陽光灼灼地曬下來,地上的熱氣蒸騰著。豬們已經(jīng)忍受不了這炎熱,嘰嘰哼哼往一堆里攢。離供銷社也只一里多路了。占元大爺說:“行了,就這兒哇。”一伙人攏住豬,停下來。豬們早不想走了,十來里路走下來,一路上里里拉拉又屙又尿,肚子早扁了,一停下來,幾個豬便躺在地上,象死了一樣,那里肯走一步。

  木匠招呼貴娃進村挑水。一會兒,水挑回來了。各家把預備下的干豬食用涼水一拌,喂給豬。當然家家都帶了比平時要好的多豬食,麩皮,熟山藥,還有半碗莜面,對于這些豬們,這大概是它們平生最好膳食,如同死刑犯上路的斷頭酒飯。豬們那里管得這些,聞到異香,自顧搶食。貴娃也照樣優(yōu)待了自家豬。一頓飽食,肚子鼓了,這伙不知死活的東西,又洋洋地躺在草間。

  中午時分,貴娃們才趕著豬進了供銷社的大門。

  供銷社全名叫“XX公社供銷合作社”。是解放后全鄉(xiāng)人家家出資2塊錢入股辦的,十來年之后返還了本金和紅利。供銷社就設在當年教堂里。這高大輝煌的磚瓦建筑物,方園百八十里少見。那時有藍眼睛大鼻子的神父,篤信天主的教徒也有幾百人,日日誦經(jīng)祈禱,何等興盛。新中國一成立,教堂里的神父牧師之類的全都走散,教堂里悠悠的鐘聲和誦經(jīng)嗡嗡聲倏然而去。當年那些教主們建立教堂的地方必然是一些大的村子,而且一定有成百上千畝良田。今天貴娃們來的供銷社所在的村子就是一個上百戶人家的大村子,村西是一座大山,東面南面有好幾有畝平展展的好地。那高大的青磚青瓦的尖頂?shù)慕烫靡约按笤鹤?,全歸了集體了,做了供銷社。尖頂上的十字架被打下來,在寬寬的屋檐下的磚墻上寫了八個大紅油漆字:發(fā)展經(jīng)濟,保障供給。據(jù)說這八個字還是村里一位教私塾的老先生寫的。一尺多大的字,沉穩(wěn)渾厚,頗有顏魯公之筆法,鄉(xiāng)人走進這大院,總要仰頭端詳一番,識字的不識字的總免不了嘖嘖贊嘆:“唉,好字!”教堂里面做了貨架、柜臺,貨物雖不齊全,但也龐雜,日用百貨、煙酒副食、棉布棉花、書本紙筆,以及各種農(nóng)具、山貨等等。那時物資潰乏,不少物品憑票證供應,還免不了斷貨。

  今天的供銷社大院里除了平時來買貨的男男女女之外,這時又擁進了幾十個賣豬的人,還有幾十頭豬。一時間整個大院喧騰起來了。買貨的,賣豬的,大都是一個社里的,有的是認識的,有的還是親戚,見了面都熱情地問候拉話。女人們尖聲細氣,男人們粗聲大氣、噓寒問暖,嘻嘻哈哈,豬們吱吱哼哼,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聲場,仿佛一場失去指揮的交響樂演奏會。

  院子里豬的屎尿在漫流,正晌午里,暑氣蒸騰著屎尿的惡臭,莊戶人身上的汗臭味,男人們煙袋里的小藍花煙味,隨著悶熱的氣流交織在一起,從豬的鼻孔里呼出,再送進人們的嘴巴里。女人們不時撩起衣襟,掩住口鼻,偶爾露出白亮亮的肚皮。至于那些大男人們、老頭們卻同平時一樣,照樣胡吹亂侃,抽旱煙。蒼蠅蚊子們跳蚤們群聚而至,它們絕不會錯過這饕餮盛宴,嗡嗡嗡嗡一片聲地叫,那長腿大蚊如美式U~2型一般,在人們頭頂游蕩,伺機入侵。啪,一壯漢在黑紅的脖子上猛擊一掌,一架大蚊被拍得稀亂,罵道:“他媽的!”

  綠頭蒼蠅若轟炸機,不管不顧,到處亂撞,人的身上臉上,豬身上,大多集中在那屎尿上,那是它們的美餐。

  過了晌了,收購員已酒足飯飽,從供銷社辦公室踱出來,站在高高的臺階上,他其實是個矮個子的人,卻盡力的挺起肚子揚起頭,手里的煙卷兒也高高的揚起,那是一副傲視一切的架式,又是一個目光高遠的救世主的偉大形象。果然一群賣豬的人見人家出來,立刻來了精神,嘴里不停地說,“出來了。出來了……”

  本社的售貨員老高推著一臺大鎊秤踏著屎尿走過來,安放好秤臺,說:“過秤。”于是那些男男女女們拉拽著自家的豬往前搶。一時間人的喊叫聲,豬們死命的嘶吼聲,混成一片。

  貴娃看人們在屎尿中混戰(zhàn),沒有急著去拉豬。轉身看見大門后一把大鐵鍬,他拿起鐵鍬,彎腰除鏟院子里的臟物。人們見了說:“哎,這是個好后生,勤快。”貴娃也不吱聲,只管把那屎尿鏟起來扔到大門外的糞坑里。

  看鎊秤的老高笑笑,心想這個孩子懂事,又覺得好象在哪見過。他忽地想起今年春上,他拉著平車去柳樹溝送農(nóng)具時,一個小后生幫他推了一路車。

  大多數(shù)人都把豬過了秤,有幾家的豬還是不夠份量,好賴賣不了。他們垂頭喪氣地往回趕。輪到貴娃了,玉成叔和木匠幫著把豬捆住,抬上秤臺。

  老高問:“誰的豬?”

  “我的。”貴娃小聲說,頭也沒敢抬。

  “柳樹溝的?”

  貴娃嗯了一聲。這時他心里撲咚撲咚地打鼓,生怕再不夠斤稱。嘴里嘟囔著:“我,我都來三回了。”

  老高不做聲,也不看他,一眼盯著種桿。貴娃也悄悄瞅著,眼看那秤錘滑到六十五公斤的線上就不起了,貴娃的心一下就炸了,兩腿打顫。只見老高狠狠踏了豬一腳,嘴里喝道:“別動!”就勢一把抓住揚起的秤錘,一腳把豬蹬下秤臺。揚起頭朝收購員報了個數(shù):“132斤!”

  是啊,這一踏一抓一蹬只在一瞬間。貴娃愣在那里不動。玉成看的明白,聽的清,朝貴娃肩上拍了一把,詭譎的笑了一下說:“快把豬趕進去哇,夠了。”

  貴娃這才清醒過來,抬頭看了老高一眼,老高頭也不回,自顧收拾秤臺。貴娃忙把豬身上的繩子解開,把豬趕進了大圐圙,又在豬身上輕輕拍了一把。

  過了晌,大概兩三點鐘,賣了豬的人都領上錢,笑瞇瞇的,用蘸了唾沫的粗苯手指一張一張的數(shù)錢。男人數(shù)了一遍,遞給女人,女人再數(shù)一遍,撩起衣襟,往褲腰的深處塞去。獎勵的豬飼料票,還的都鎮(zhèn)里去買飼料。今天有兩家一年賣了兩頭大豬的,還獎勵了自行車證,有時還有縫紉機證。領了錢,領了證的大都歡喜的涌向柜臺,去購買他們早已策劃好物品。扯布,買綿花,倒煤油……家家都會花上一塊兩塊錢給孩子老人買上一些食品。

  貴娃的豬賣了68塊6角7分錢,數(shù)了數(shù),捏出一塊錢,剩下的用手絹裹了裝在上衣口袋里。他朝柜臺走去。他沒有買東西的任務,只記得臨走時妹妹讓他買糖,當然還有小弟弟,媽還給了二毛錢二兩糧票,叫他買個月餅吃。

  他站在柜臺前,瀏覽著貨架上的商品。忽然,他在那個賣文具的貨架下邊發(fā)現(xiàn)一排書,他擠到前面,仔細一瞅,啊,還有一本《新華字典》,足有一寸厚。年青人臉上露出了驚喜,這是他幾年來朝思暮想的寶貝,只是一直沒有錢買。今天他決心買一本。于是小心地問:“那本字典多少錢?”“8角3。”他決定買了。貴娃把已經(jīng)攥的潮濕的一塊錢遞給售貨員,說:“我買。”女售貨員笑著看了他一眼,先給他找了錢,轉身從貨架上取了那本字典,并用毛撣子撣了幾下,遞給他。貴娃雙手接過來,小心地翻了一會兒,合起來,又用手輕輕地摸摸字典的封面。放在哪里呢?他試著往衣袋里裝,可裝不下。又拿出裝完豬食小布口袋看看,太臟了。正為難間,那女售貨員從柜臺下摸出一大塊厚厚的牛皮紙,說:“給,拿這個包哇。”貴娃高興地朝女售貨員點點頭,不知說什么好,接過了牛皮紙。他頓時覺得那女售貨員是那么美麗好看,恨不得給她鞠上一躬。

  這時他還有幾角零錢,買啥呢?一個月餅,還能買二十塊水果糖。貴娃朝賣副食的柜臺走過去。

  這時那個看秤的售貨員老高從柜臺里走出來,朝貴娃說:“哎,小后生,你去總社給送豬,給一塊六角八工錢,兩個月餅。行不?”貴娃楞了一下,忙說:“去!”心里想,咦,今兒盡是好事兒。

  他跟老高進了里屋,老高給他包了兩個月餅,讓他餓了吃,說工錢到總社領。回頭跟炕邊一個矮個子的中年人說:“老侯,今天跟這后生送豬,你送了好幾回了,42頭,可不敢出錯!”老侯應著,抬頭看看憨厚的貴娃。

  貴娃和老侯跟著老高走出去。老侯給他們數(shù)好了豬,再三叮囑,千萬不能把豬跑丟了!他們趕著豬出了大門。在大門外見著玉成他們,占元大爺說:“貴娃好運氣,攬上好營生了。”貴娃笑笑說:“大爺,回去跟我媽說,我送豬去了,天黑就回去。”村里人答應著去了。

  二人趕豬出了村,倒也順當,豬們全沒了來時的精神。老侯說:“總社也不遠,十來里。”貴娃點點頭,揚起了鞭子,吆喝著一路前行。

  半后晌,已快到總社了,遠遠的能瞭見鐵路高高的路基,過了鐵路就到了。

  俗話說,六月的天,小孩的臉,說變就變。走時還是好好的天氣,轉眼間西天邊發(fā)起了生云,山似的,黑暗暗的朝東壓過來,不時有冷風吹過來。

  “娃,壞了,要下雨。”老侯一臉驚懼,“跟緊了,別叫豬跑了!”

  “噢。”貴娃應著,緊跟在豬群后面。一老一少趕著豬緊走。黑云翻卷著催過來,黑云遮日,天色暗下來。遠遠地聽到一兩聲悶雷,已經(jīng)聞見風里的雨腥味。

  老侯的臉也黑下來,緊張地說:“娃,今天可鬧不好了,一下雨這豬就管不住了。”貴娃不知道將會發(fā)生什么事,只是小心地看著老候那陰沉的黑臉。

  說話間黑云壓過頭頂,兩道閃電象把天劈開了一樣,一個驚雷炸裂,接著大雨點砸下來,地上冒起一股煙塵。雨滴打在豬身上,豬們便嘶叫著,相互擠著,追逐著亂跑。老侯緊追著,貴娃飛跑著,追趕兩邊跑散的豬。

  此時,電閃雷鳴,雨柱子直錐下來,就地起水,狂風亂攪,天地一片混沌,不知西東。貴娃似乎沒見過這陣勢,他什么也顧不得了,在泥水里飛奔著,驅趕四處亂竄的野豬。頭上臉上的雨水抹了一把又一把。他突然想起褲帶上的袋子,里面裝著字典和月餅。他生怕濕了字典,邊跑邊從褲帶上把袋子揪下來,放那里呢,急中生智,填在貼胸的背心里。這時鞋子早跑丟了,跌倒了爬起來,一條褲腿扯到了膝蓋。他倆也知東西南北,只隨著豬群奔跑。忽然雨小了些,他倆稍喘口氣,貴娃看一眼老侯,早變成個泥猴了,一瘸一拐,滿臉哭像。

  眼前是鐵路高高的路基,豬都聚在鐵路邊,這是一塊小高地,還有一些不高的榆樹。老侯癱倒在泥地上,大口喘氣,伸手招呼貴娃:“快,看豬夠不夠。”貴娃忙去數(shù),數(shù)了兩遍,回頭告訴老侯說:“夠了,42頭。”

  雨過去了,黑云翻滾著朝東涌去,西邊又露出了藍天。地上的積水很多,那些小溝小岔里小股洪水還在洶涌著。

  老侯很喪氣,蹲在泥地上吸旱煙,嘴里罵著鬼天氣。歇了一陣,又朝西瞭瞭,太陽擱在山頂上,漫下一天紅。老侯站起來說:“孩子走哇,難事在后頭哩。”貴娃摸摸貼著肚皮的袋子還在,可全濕了。他想看看字典也顧不得了。

  原來這豬要過鐵路,就得從涵洞里過。山村里的豬沒走過,打死也不進去。老侯每次送豬愁的就是這。

  到了涵洞口,只見一尺多深的洪水涌向洞里,而且四周小股洪流還在向這兒涌,豬一下也不往前走。

  老侯真沒辦法了。平時沒水豬還不給過,今天這么大的水更過不去了,等水流完,天早黑了。老侯一連聲地嘆氣。

  “叔,以前怎過哩?”

  “唉,有時候能遇上個人,人多點趕。有時候得人往過拉一兩個,才能引過去。”

  “那就拉!”貴娃堅決的說。

  “我是拉不動了,腳也崴了。”

  “叔,我拉!您趕。”貴娃來了勇氣。

  “唉。”老侯答應一聲。

  貴娃走向豬群,把扯了的褲腿卷起來。他選擇了自家的豬,因為它最小。他走到豬身邊,那豬也累得不跑了。他一把抓住后腿,蹚著沒膝的水,往涵洞里拉。老侯拐著腿,拼命地轟趕著,無奈,你在左邊趕,豬跑到右邊去。你從右邊趕,它向左跑,就是不進洞。貴娃拉著豬往里走,眼看快過去了,豬一掙扎,他滑倒在水里,豬又跑回去了。貴娃覺得膝蓋被什么狠狠地碰了一下,一陣刺痛,水面飄上一片殷紅。這時他啥也顧不得了,迅速從水里爬起來,轉回頭又把豬抓住,拼命往里拉。

  這時一位巡道工路過,忙跑下來幫著轟趕,有幾頭豬被逼到洞口,跟著貴娃拉的豬鉆進涵洞,別的豬便一哄而上,跟著往里鉆。

  終于過了涵洞。不遠就是總社,這時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

  兩個泥人一瘸一拐地趕著一群泥豬進了總社大院,管理員忙過了數(shù),把豬趕進大圈里?;仡^招呼兩個送豬人。他們已經(jīng)沒了人樣。管理員嘆了口氣說:“你們先等等。”跑進主任辦公室去了。不一會兒,邁著快步走出來,領他們進了食堂。問有啥吃的,大師傅說:“就三個包子了。”“那就三個吧,再給他們弄點熱水。”

  大師傅答應著,端上包子來,還有半碗咸菜,一人倒了一碗開水。

  老侯拿了一個包子,把剩下的兩個給貴娃。

  “娃,你路遠,多吃點兒。”又對大師傅說,“今天要不是這娃,豬早跑完了,唉!”貴娃說“叔吃。”

  管理員又跑過來,給他們結了工錢,又一人給了兩塊錢,說:“主任說,你們今天辛苦了,任務完成的好,再給你們點獎勵。還要給你們生產(chǎn)隊寫個表揚信。”

  老侯苦笑了一下,貴娃也笑笑。

  貴娃吃過包子,喝了兩碗熱水,身上又有勁兒了,他現(xiàn)在特別想回家。別過老侯,就往門外去。

  大師傅忙說:“孩子,眼看的天黑了,別回去了,還有二三十里路呢!就這住一夜明天回哇。”

  貴娃搖搖頭,朝大門外走去。老侯追出來,囑咐他:“小心點兒,走對路。”

  貴娃點點頭。朝西大一步小一步地朝家里奔去。

  今兒一天,又餓又累,鞋也沒了,褲子也扯了,腿也傷了,可貴娃心里高興。終于把豬賣了,還掙了三塊多錢,不過,他不明白那個售貨員老高為啥對他那么好。更讓年青人高興的是買了一本《新華字典》。

  呀,他突然想起了字典。趕忙站下,從懷里掏出裝豬食小布袋,拿在手里濕塌塌的。他突然緊張起來,慌慌的解開口袋一看,兩個月餅早揉碎了,跟牛皮紙包的字典和在一起。他蹲在路邊,小心的揭開那一層層濕的軟濃濃的牛皮紙。

  嘿,還好,字典雖然潮乎乎的,可一點也沒爛,翻開里面還是干的。他雙手捧著字典,親了一口。抬頭朝供銷社方向望望,心里感激那位美麗的女售貨員!要不是那厚厚的牛皮紙,字典就完了。再看看口袋里的月餅,他把稍微大點塊塊留下,袋底還有些沫子,他吃了一口,一股豬食味,可還是甜的。

  天完全黑下來,大概走了一半路。不遠就是西溝的菜園地。

  菜園里有個守夜的草棚子,現(xiàn)在沒人,到秋天才有人。貴娃摸索著拔了兩個蘿卜,在水溝里涮了一下,走進草棚,這后生又餓又累,跌坐在那里,咬一口蘿卜,嚼著嚼著就倒在地上睡著了。的草棚子,現(xiàn)在沒人,到秋天才有人。貴娃摸索著拔了兩個蘿卜,在水溝里涮了一下,走進草棚,這后生又餓又累,跌坐在那里,咬一口蘿卜,嚼著嚼著就倒在地上睡著了。

  恍惚間,貴娃似乎穿著媽媽洗的干干凈凈的衣裳,背著新書包,坐了一個多小時火車,又回到了學校。同學們都回來了,熙熙攘攘的。許多同學領上初二年級的新書,挺厚的一沓。貴娃也領上新書,嶄新的,齊整整的一沓,散發(fā)著油墨的清香。貴娃樂的合不攏嘴。

  教室是新的,校長來了,還是那么文雅、和藹,老師們都來了,樂呵呵的,他們好象沒挨過整,從來都好好的。同學們都打開課本,貴娃也打開新書,還拿出了一寸厚的新字典,周圍幾個同學露出羨慕的眼神。貴娃今天也得意了一回,心里美美的。

  這里似乎又不是原來的學校了,校園怎這么大呢,同學們都長大了,衣服也好看。這里好象是個大城市,是貴娃從沒見過的,有高樓和公共汽車的大都市。同學也是新同學,同學們胸前都有一個小牌,上面好象寫著“✘✘大學”。咦,我怎就來大學里了?低頭一看,自己胸前也有一個大學的牌牌。我是大學生了?!貴娃趕緊得跑回去,告訴媽媽…………

  又是一個早晨,晨曦染紅了大地,剛下過雨,大地山巒一派生機。

  昨天后半夜,貴娃媽不見貴娃回來,就慌了。趕忙求占元大爺,去尋貴娃。他們一路走一路呼喚。

  “貴娃……貴娃……”

  天亮時,他們也走到西溝菜園。走近草棚一看——

  啊,貴娃一手拿著半截蘿卜,一手抱著肚皮上的字典,四仰八叉,睡得正酣。一翻身,褲襠里迸出一個英雄氣概來。

  貴娃媽顫顫地喚了一聲:“我的憨娃哎……”

【本文作者:張書亮(微信公眾號:老事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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