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文章3篇
巴金被譽(yù)為“二十世紀(jì)中國文學(xué)的良心”,下面就是學(xué)習(xí)啦小編給大家整理的巴金文章3篇,希望大家喜歡。
巴金文章:做大哥的人
我的大哥生來相貌清秀,自小就很聰慧,在家里得到父母的寵愛,在書房里又得到教書先生的稱贊。看見他的人都說他日后會有很大的成就。母親也很滿意這樣一個“寧馨兒”。
他在愛的環(huán)境里逐漸長成。我們回到成都以后,他過著一位被寵愛的少爺?shù)纳?。辛亥革命的前夕。三叔帶著兩個鏢客回到成都。大哥便跟鏢客學(xué)習(xí)武藝。父親對他抱著很大的希望,想使他做一個“文武全才”的人。
每天早晨天還沒有大亮,大哥便起來,穿一身短打,在大廳上或者天井里練習(xí)打拳使刀。他從兩個鏢客那里學(xué)到了他們的全套本領(lǐng)。我常常看見他在春天的黃昏舞動兩把短刀。兩道白光連接成了一根柔軟的絲帶,蛛網(wǎng)一般地掩蓋住他的身子,像一顆大的白珠子在地上滾動。他那靈活的舞刀的姿態(tài)甚至博得了嚴(yán)厲的祖父的贊美,還不說那些胞姐、堂姐和表姐們。
他后來進(jìn)了中學(xué)。在學(xué)校里他是一個成績優(yōu)良的學(xué)生,四年課程修滿畢業(yè)的時候他又名列第一。他得到畢業(yè)歸來的那一天,姐姐們聚在他的房里,為他的光輝的前程慶祝。他們有一個歡樂的聚會。大哥當(dāng)時對化學(xué)很感興趣,希望畢業(yè)以后再到上海或者北京的有名的大學(xué)里去念書,將來還想到德國去留學(xué)。他的腦子里裝滿了美麗的幻想。
然而不到幾天,他的幻想就被父親打破了,非常殘酷地打破了。因為父親給他訂了婚,叫他娶妻。
這件事情他也許早猜到一點點,但是他料不到父親就這么快地給他安排好了一切。在婚姻問題上父親并不體貼他,新來的繼母更不會知道他的心事。
他本來有一個中意的姑娘,他和她中間似乎發(fā)生了一種舊式的若有若無的愛情。那個姑娘是我的一個表姐,我們都喜歡她,都希望他能夠同她結(jié)婚。然而父親卻給他另外選了一個張家姑娘。
父親選擇的方法也很奇怪。當(dāng)時給大哥做媒的人有好幾個,父親認(rèn)為可以考慮的有兩家。父親不能夠決定這兩個姑娘中間究竟哪一個更適宜做他的媳婦,因為兩家的門第相等,請來做媒的人的情面又是同樣地大。后來父親就把兩家的姓寫在兩方小紅紙塊上面,揉成了兩個紙團(tuán),捏在手里,到祖宗的神主面前誠心禱告了一番,然后隨意拈起了一個紙團(tuán)。父親拈了一個“張”字,而另外一個毛家的姑娘就這樣地被淘汰了。(據(jù)說母親在時曾經(jīng)向表姐的母親提過親事,而姑母卻以“自己已經(jīng)受夠了親上加親的苦,不愿意讓女兒再來受一次”這理由拒絕了,這是三哥后來告訴我的。拈鬮的結(jié)果我卻親眼看見。)
大哥對這門親事并沒有反抗,其實他也不懂得反抗。我不知道他向父親提過他的升學(xué)的志愿沒有,但是我可以斷定他不會向父親說起他那若有若無的愛情。
于是嫂嫂進(jìn)門來了。祖父和父親因為大哥的結(jié)婚在家里演戲慶祝。結(jié)婚的儀式自然不簡單。大哥自己也在演戲,他一連演了三天的戲。在這些日子里他被人寶愛著像一個寶貝;被人玩弄著像一個傀儡。他似乎有一點點快樂,又有一點點興奮。
他結(jié)了婚,祖父有了孫媳,父親有了媳婦,我們有了嫂嫂,別的許多人也有了短時間的笑樂。但是他自己也并非一無所得。他得了一個體貼他的溫柔的姑娘。她年輕,她讀過書,她會做詩,她會畫畫。他滿意了,在短時期中他享受了以前所不曾夢想到的種種樂趣。在短時期中他忘記了他的前程,忘記了升學(xué)的志愿。他陶醉在這個少女的溫柔的撫愛里。他的臉上常帶笑容,他整天躲在房里陪伴他的新娘。
他這樣幸福地過了兩三個月。一個晚上父親把他喚到面前吩咐道:“你現(xiàn)在接了親,房里添出許多用錢的地方;可是我這兩年來入不敷出,又沒有多余的錢給你們用,我只好替你找個事情混混時間,你們的零用錢也可以多一點。”
父親含著眼淚溫和地說下去。他唯唯地應(yīng)著,沒有說一句不同意的話??墒腔氐椒坷锼麉s倒在床上傷心地哭了一場。他知道一切都完結(jié)了!
一個還沒有滿二十歲的青年就這樣地走進(jìn)了社會。他沒有一點處世的經(jīng)驗,好像劃了一只獨木舟駛進(jìn)了大海,不用說狂風(fēng)大浪在等著他。
在這些時候他忍受著一切,他沒有反抗,他也不知道反抗。
月薪是二十四元。為了這二十四個銀元的月薪他就斷送了自己的前程。
然而災(zāi)禍還不曾到止境。一年以后父親突然死去,把我們這一房的生活的擔(dān)子放到他的肩上。他上面有一位繼母,下面有幾個弟弟妹妹。
他埋葬了父親以后就平靜地挑起這個擔(dān)子來。他勉強(qiáng)學(xué)著上了年紀(jì)的人那樣來處理一切。我們一房人的生活費用自然是由祖父供給的。(父親的死引起了我們大家庭第一次的分家,我們這一房除了父親自己購置的四十畝田外,還從祖父那里分到了兩百畝田。)他用不著在這方面操心。然而其他各房的仇視、攻擊、陷害和暗斗卻使他難于應(yīng)付。他永遠(yuǎn)平靜地忍受了—切,不管這仇視、攻擊、陷害和暗斗愈來愈厲害。他只有一個辦法:處處讓步來換取暫時的平靜生活。
后來他的第一個兒子出世了。祖父第一次看見了重孫,自然非常高興。大哥也感到了莫大的快樂。兒子是他的親骨血,他可以好好地教養(yǎng)他,在他的兒子的身上實現(xiàn)他那被斷送了的前程。
他的兒子一天一天長大起來,是一個非常聰明可愛的孩子,得到了我們大家的喜愛。
接著很好運動發(fā)生了。我們都受到了新思潮的洗禮。他買了好些新書報回家。我們(我們?nèi)苄趾腿康牧?,再加上一個香表哥)都貪婪地讀著一切新的書報,接受新的思想。然而他的見解卻比較溫和。他贊成劉半農(nóng)的“作揖主義”和托爾斯泰的“無抵抗主義”。他把這種理論跟我們大家庭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結(jié)合起來。
他一方面信服新的理論,一方面依舊順應(yīng)舊的環(huán)境生活下去。順應(yīng)環(huán)境的結(jié)果,就使他逐漸變成了一個有兩重人格的人。在舊社會,舊家庭里他是一位暮氣十足的少爺;在他同我們一塊兒談話的時候,他又是一個新青年了,這種生活方式是我和三哥所不能夠了解的,我們因此常常責(zé)備他。我們不但責(zé)備他,而且時常在家里做一些帶反抗性的舉動,給他招來祖父的更多的責(zé)備和各房的更多的攻擊與陷害。
祖父死后,大哥因為做了承重孫(聽說他曾經(jīng)被一個嬸娘暗地里喚做“承重老爺”),便成了明槍暗箭的目標(biāo)。他到處磕頭作揖想討好別人,也沒有用處;同時我和三哥的帶反抗性的言行又給他招來更多的麻煩。
我和三哥不肯屈服。我們不愿意敷衍別人,也不愿意犧牲自己的主張,我們對家里一切不義的事情都要批評,因此常常得罪叔父和嬸娘。他們沒有辦法對付我們,因為我們不承認(rèn)他們的威權(quán)。他們只好在大哥的身上出氣,對他加壓力,希望通過他使我們低頭。不用說這也沒有用。可是大哥的處境就更困難了。他不能夠袒護(hù)我們,而我們又不能夠諒解他。
有一次我得罪了一個嬸娘,她誣我打腫了她的獨子的臉頰。我親眼看見她自己在盛怒中把我那個堂弟的臉頰打腫了,她卻牽著堂弟去找我的繼母講理。大哥要我向她賠禮認(rèn)錯,我不肯。他又要我到二叔那里去求二叔斷公道。但是我并不相信二叔會主張公道。結(jié)果他自己代我賠了禮認(rèn)錯,還受到了二叔的申斥。他后來到我的房里,含著眼淚講了一兩個鐘頭,惹得我也淌了淚。但是我并沒有答應(yīng)以后改變態(tài)度。
像這樣的事情是很多的。他一個人平靜地代我們受了好些過,我們卻不能夠諒解他的苦心。我們說他的犧牲是不必要的。我們的話也并不錯,因為即使沒有他代我們受這承提了一切,叔父和嬸娘也無法加害到我們的身上來。不過麻煩總是免不了的。
然而另一個更大的打擊又來了。他那個聰明可愛的兒子還不到四歲,就害腦膜炎死掉了。他的希望完全破滅了。他的悲哀是很大的。
他的內(nèi)心的痛苦已經(jīng)深到使他不能夠再過平靜的生活了。在他的身上偶爾出現(xiàn)了神經(jīng)錯亂的現(xiàn)象。他稱這種現(xiàn)象做“痰病”。幸而他發(fā)病的時間不多。
后來他居然幫助我和三哥(二叔也幫了一點忙,說句公平的話,二叔后來對待大哥和我們相當(dāng)親切)同路離開成都,以后又讓我單獨離開中國。他盼望我們幾年以后學(xué)到—種專長就回到成都去“興家立業(yè)”。但是我和三哥兩個都違背了他的期望。我們一出川就沒有回去過。尤其是我,不但不進(jìn)工科大學(xué),反而因為到法國的事情寫過兩三封信去跟他爭論,以后更走了與他的期望相反的道路。不僅他對我絕了望,而且成都的親戚們還常常拿我來做壞子弟的榜樣,叫年輕人不要學(xué)我。
我從法國回來的第二年他也到了上海。那時三哥在北平,沒有能夠來上海看他。我們分別了六年如今又有機(jī)會在一起談笑了,兩個人都很高興。我們談了別后的許多事情,談到三姐的慘死,談到二叔的死,談到家庭間的種種怪現(xiàn)象。我們弟兄的友愛并沒有減少,但是思想的差異卻更加顯著了。他完全變成了舊社會中一位誠實的紳士了。
他在上海只住了一個月。我們的分別是相當(dāng)痛苦的。我把他送到了船上。他已經(jīng)是淚痕滿面了。我和他握了手說一句:“一路上好好保重。”正要走下去,他卻叫住了我。他進(jìn)了艙去打開箱子,拿出一張唱片給我,一面抽咽地說:“你拿去唱。”我接到手一看,是G.F.女士唱的《SonnyBoy》①,兩個星期前我替他在謀得利洋行買的。他知道我喜歡聽這首歌,所以想起了把唱片拿出來送給我。然而我知道他也同樣地愛聽它。這時候我很不愿意把他喜歡的東西從他的手里奪去。但是我又一想我已經(jīng)有許多次違抗過他的勸告了,這一次我不愿意在分別的時候使他難過、表弟們在下面催促我。我默默地接過了唱片。我那時的心情是不能夠用文字表達(dá)的。
我和表弟們坐上了劃子,讓黃浦江的風(fēng)浪顛簸著我們。我望著外灘一帶的燈光,我記起我是怎樣地送別了一個我所愛的人,我的心開始痛起來,我的不??奁难劬锞谷惶氏铝藴I水。
他回到成都寫了幾封信給我。后來他還寫過一封訴苦的信。他說他會自殺,倘使我不相信,到了那—天我就會明白一切。但是他始終未說出原因來。所以我并不曾重視他的話。
然而在一九三一年春天的一個早晨,他果然就用毒藥斷送了他的年輕的生命。兩個月以后我才接到了他的二十頁的遺書。在那上面我讀著這樣的話:
賣田以后……我即另謀出路。無如我求速之心太切,以為投機(jī)亭業(yè)雖險,卻很容易成功。前此我之所以失敗,全是因為本錢是借貸來的,要受時間和大利的影響?,F(xiàn)在我們自己的錢放在外邊一樣收利,我何不借自己的錢來做,一則利息也輕些,二則不受時間影響。用自己的錢來做,果然得了小利。……所以陸續(xù)把存放的款子提回來,作貼現(xiàn)之用,每月可收百數(shù)十元。做了幾個月,很順利。于是我就放心大膽地做去了。……哪曉得年底一病就把我毀了,等我病好出外一看,才知道我們的養(yǎng)命根源已經(jīng)化成了水。
好,好!既是這樣,有什么話說!所以我生日那天,請大家看戲后,就想自殺。但是我實在舍不得家里的人。多看一天算一天,混一天?,F(xiàn)在混不下去了。我也不想向別人騙錢來用。算了吧。如果活下去,那才是騙人呢。……我死之后不用什么埋葬,隨便分尸也可,或者聽野獸吃也可。因我應(yīng)得之罪累及家人受此痛苦,望從重對我的尸體加以處罰……
這就是大哥自殺的動機(jī)了。他究竟是為了顧全紳士的面子而死,還是因為不能夠忍受未來的更痛苦的生活,我雖然熟讀了他的遺書,被里面一些極凄慘的話刺痛了心,但是我依舊不能夠了解。我只知道他不愿意死,而且他也沒有死的必要。我知道他寫了三次遺書,又三次把它毀掉,大哥終于做了一個不必要的犧牲者而死去了。他這一生完全是在敷衍別人,任人播弄。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逼近了深淵,卻依舊跟著垂死的舊家庭一天一天地陷落下去,終于到了完全滅頂?shù)囊惶?。他便不得不像一個誠實的紳士那樣拿毒藥做他唯一的拯救了。
他被舊禮教、舊思想害了一生,始終不能夠自拔出來。其實他是被舊制度殺死的。然而這也是咎由自取。在整個舊制度大崩潰的前夕,對于他的死我不能有什么遺憾。然而一想到他是悲慘的一個,一想到他對我所做過的一切,一想到我所帶給他的種種痛苦,我就不能不痛切地感覺到我喪失了一個愛我最深的人了。
1933年
巴金文章:懷陸圣泉
六年前一個夏天的早晨我坐“怡生輪”去海防。圣泉趕到金利源碼頭來送行。開船時,他和我哥哥都立在岸上對我微笑。我對他們說,兩年后再見。
我絕沒有想到這就是我和圣泉的最后的一面。
我離開上海后第二年,在成都得到圣泉被捕的消息,那是從桂林傳來的,后來又聽說他已經(jīng)出獄。但是我到了桂林才知道他入獄后下落不明。我各處打聽,一直得不到確實消息。朋友們見面時,常常談起圣泉,我們想念他,暗中祝他平安。有時在靜夜,我們?nèi)膫€友人對著一盞油燈圍著一張破舊而有油垢的方桌寂寞地閑談。桂林郊外的寒氣從木板壁縫侵入。我們失去了熱情。懷念和焦慮在折磨這么我們。我們的談話變得沒有生氣了。我們便安慰自己:“等到抗戰(zhàn)勝利了,圣泉就會回到我們中間來的。”
四年來我們就用這個希望來安慰自己的焦慮的心。時光在木板壁縮裂時發(fā)出的清脆響聲(那是我們靜夜中的音樂)中匆匆逝去。抗戰(zhàn)終于勝利,我們幾個朋友也終于回到上海??墒鞘ト恢睕]有消息。他就這樣令人不能相信地失蹤了。
我不愿相信他已經(jīng)死亡,所以我不想寫紀(jì)念他的文章。一個像他那樣愛憎分明而且敢愛敢恨的人不能死得這么簡單。他有著那么強(qiáng)烈的愛,絕不能不留下一點蹤跡。我們固然不能相信他活,但是我們也沒有證據(jù)證明他死。只要希望未絕,我們愿意等待一生。
雖然他是一個視死如歸的人,但他為什么必須死呢?他與其說是被捕,不如說是自首。日本人找不到他,他自己走到捕房去,準(zhǔn)備跟那些人講道理,辯是非。他有著強(qiáng)烈的正義感,他相信敵人也會在正義面前低頭。據(jù)說他唯一的罪名就是他的口供強(qiáng)硬,他對敵人說,汪精衛(wèi)是漢奸,大東亞戰(zhàn)爭必然失敗。他可能為這幾句真話送命。可是許多干地下工作的人都保全了生命,為什么敵人偏偏毒恨這個赤手空拳的書生,必欲置他于死地?有人揣測他受不了牢中苦楚,患病身亡。但他是一個身心兩方面都健全的人,再大的磨煉他也必能忍受。
以上是議論,猜想,耽心。而事實卻是他那時和兩個朋友守著書店(文化生活出版社),書店被抄去兩卡車的書,他失去了蹤跡。書店保全,他卻不見了。
我和圣泉相知較晚。“一·二八”滬戰(zhàn)后一年我在福建泉州看朋友,在一個私立中學(xué)里第一次看見他。可是我們沒有談過十句以上的話。他給我的印象,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箲?zhàn)前兩年參加了書店的編輯工作,第二年他也進(jìn)來做一部分事情,我們才有了談話的機(jī)會??箲?zhàn)后,書店負(fù)責(zé)人相繼離去,剩下我們?nèi)膫€人維持這個小小的事業(yè)。我和他都去過內(nèi)地,但都趕回來為書店做一點事情。共同的工作增加了友情,我們一天一天地相熟起來。在一年半的時間內(nèi),我們常常在書店見面。一個星期中至少有一次聚餐的機(jī)會,參加的人還有一位學(xué)生物學(xué)的朋友。我們在書店的客廳里往往談到夜深,后來忽然記起宵禁的時間快到了,我和那位生物學(xué)者才匆匆跑回家去。在那樣的夜晚,從書店出來,馬路上不用說是冷冷清清的。有時候等著我們的還是一個上海的寒夜,但我的心總是很暖和,我仿佛聽完了一曲貝多芬的交響樂,因為我是一個崇高的靈魂接觸了。
我這種說法在那些不認(rèn)識圣泉或者認(rèn)識他而不深的人看來,一定是過分的夸張。圣泉生前貌不軒昂,語不驚人,服裝簡樸,不善交際,喜歡埋頭做事,不求人知。他心地坦白,忠誠待人,不愿說好聽的話,不肯做虛夸的事。他把朋友的意義解釋得很嚴(yán)格,故交友不多。但是對他的朋友,他總是披肝瀝膽地貢獻(xiàn)出他的一切。他有寫作的才能,卻不肯輕易發(fā)表文章。他的散文和翻譯得到了讀書界的重視,他卻不愿登龍文壇。他只是一個謙虛的工作者。但這謙虛中自有他的驕傲。他不是“文豪”、“巨匠”甚至他雖然真正為“抗”敵犧牲,也沒有人尊他為烈士。他默默地活,默默地死(假定他已死去)。然而他并不白活,他確實做了一些事情,而且也有一些人得到他的好處。但是這一切和那喧囂的塵世的榮譽(yù)怎么能聯(lián)在一起呢?那些喜歡熱鬧,喜歡鋪張,喜歡浮光的人自然不會了解他。
在我活著的四十幾年中間,我認(rèn)識了不少的人,好的和壞的,強(qiáng)的和弱的,能干的和低能的,真城的和虛偽的,我可以舉出許多許多。然而像圣泉這樣有義氣、無私心、為了朋友甚至可以交出自己生命、重視他人幸福甚于自己的人,我卻見得不多。古圣賢所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他可以當(dāng)之無愧。
有了這樣的朋友,我的生存才有了光彩,我的心才有了溫暖。我們平日空談理想,但和崇高的靈魂接觸以后,我才看見了理想的光輝。所以當(dāng)我和圣泉在一起的時候,我常常充滿快樂地想:“我不是孤獨的。我還有值得驕傲的朋友。”我相信要是我有危難,他一定會不顧一切地給我援助。
我和他就是這樣的朋友。我認(rèn)識他的心靈,而且和它非常接近。我對人說我了解圣泉,我談到他的剛直,他的俠義,他那優(yōu)美的性格和黃金的心。然而要是有人向我問起他的生平,他的家世,甚至他的年齡,我卻無法回答,唯一的原因是我不知道。我認(rèn)識的只是他的人和心,此外便是他的文章。別的,他從未對我談過,我也始終沒有向他問起。勝利后回到上海,我才知道他臺州的家里還有年老的雙親和他前妻留下的女兒。在上海我才見到他新婚的太太。聽說他和她只過了一個半月的結(jié)婚生活?,F(xiàn)在她已經(jīng)空等了四年了。
朋友們登過報找尋他,又曾在各處打聽他的下落。有一個時期,我們還夢想第二天早晨他提著一只箱子在外面叩門。又有一個時期我們等待一封不識者的來信,告訴我們圣泉死在何時,埋骨何處。又有一個時期我們盼望著他從太平洋某島上集中營里,寄來信函,向我們報告他還健在。
但是,這一切都成了一場空,我們又白白地等了一年了。自然我們還得等待下去。難道真要我們等待一生么?
一個崇高的心靈就這樣不留痕跡地消失了,這是可能的么?我常常這樣問自己。我知道,萬一他還活著,萬一他能看到我這篇短文,他一定會責(zé)備我:“在中國有那么多的人在受苦,你們?yōu)槭裁粗魂P(guān)心到我一個?”
是的,在我們中國每天有千千萬萬人死亡,許多家庭殘破,生命像骨頭似地被隨意拋擲。一個讀書人的死活更不會有人關(guān)心。然而就在這樣的中國,也有人愛理想,愛正義,恨罪惡,恨權(quán)勢,要是他們有一天讀到圣泉的書,知道圣泉的為人,明白他的愛和恨,那么他們會愛他敬他,他們會跟著我們呼喚他,呼喚他回來,呼喚那個曇花一現(xiàn)的崇高的心靈重回人間。
巴金文章:小狗包弟
一個多月前,我還在北京,聽人講起一位藝術(shù)家的事情,我記得其中一個故事是講藝術(shù)家和狗的。據(jù)說藝術(shù)家住在一個不太大的城市里,隔壁人家養(yǎng)了小狗,它和藝術(shù)家相處很好,藝術(shù)家常常用吃的東西款待它。““””期間,城里發(fā)生了從未見過的武斗,藝術(shù)家害怕起來,就逃到別處躲了一段時期。后來他回來了,大概是給人揪回來的,說他“里通外國”,是個很好,批他,斗他。他不承認(rèn),就痛打,拳打腳踢,棍棒齊下,不但頭破血流,一條腿也給打斷了。批斗結(jié)束,他走不動,讓專政隊拖著他游街示眾,衣服撕破了,滿身是血和泥土,口里發(fā)出呻喚。認(rèn)識的人看見半死不活的他,都掉開頭去。忽然一只小狗從人叢中跑出來,非常高興地朝著他奔去。它親熱地叫著,撲到他跟前,到處聞聞,用舔,用腳爪在他的身上撫摸。別人趕它走,用腳踢,拿棒打,都沒有用,它一定要留在它的朋友的身邊。最后專政隊用大棒打斷了小狗的后腿,它發(fā)出幾聲哀叫,痛苦地拖著傷殘的身子走開了。地上添了血跡,藝術(shù)家的破衣上留下幾處狗爪印。藝術(shù)家給關(guān)了幾年才放出來,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買幾斤肉去看望那只小狗。鄰居告訴他,那天狗給打壞以后,回到家里什么也不吃,哀叫了三天就死了。
聽了這個故事,我又想起我曾經(jīng)養(yǎng)過的那條小狗。是的,我也養(yǎng)過狗。那是一九五九情。當(dāng)時一位熟人給調(diào)到北京工作,要將全家遷去,想把他養(yǎng)的小狗送給我,因為我家里有一塊草地,適合養(yǎng)狗的條件。我答應(yīng)了,我的兒子也很高興。狗來了,是一條日本種的黃毛小狗,干干凈凈,而且有一種本領(lǐng):它有什么要求時就立起身子,把兩只前腳并在一起不停地作揖。這本領(lǐng)不是我那位朋友訓(xùn)練出來的。它還有一位瑞典舊主人,關(guān)于他我毫無所知。他離開上?;貒研」匪徒o接受房屋租賃權(quán)的人,小狗就歸了我的朋友。小狗來的時候有一個外國名字,它的譯音是“斯包弟”。我們簡化了這個名字,就叫它做“包弟”。
包弟在我們家待了七年,同我們一家人處得很好。它不咬人,見到陌生人,在大門口吠一陣,我們一聲叫喚,它就跑開了。夜晚籬笆外面人行道上常常有人走過,它聽見某種聲音就會朝著籬笆又跑又叫,叫聲的確有點刺耳,但它也只是叫幾聲就安靜了。它在院子里和草地上的時候多些,有時我們在客廳里接待客人或者同老朋友聊天,它會進(jìn)來作幾個揖,討糖果吃,引起客人發(fā)笑。日本朋友對它更感興趣,有一次大概在一九六三年或者以后的夏天,一家日本通訊社到我家來拍電視片,就拍攝了包弟的鏡頭。又有一次日本作家由起女士訪問上海,來我家作客,對日本產(chǎn)的包弟非常喜歡,她說她在東京家中也養(yǎng)了狗。兩年以后,她再到北京參加亞非作家緊急會議,看見我她就問:“您的小狗怎樣?”聽我說包弟很好,她笑了。
我的愛人蕭珊也喜歡包弟。在三年困難時期,我們每次到文化俱樂部吃飯,她總要向服務(wù)員討一點骨頭回去喂包弟。
一九六二年我們夫婦帶著孩子在廣州過了春節(jié),回到上海,聽妹妹們說,我們在廣州的時候,睡房門緊閉,包弟每天清早守在房門口等候我們出來。它天天這樣,從不厭倦。它看見我們回來,特別是看到蕭珊,不住地?fù)u頭擺尾,那種高興、親熱的樣子,現(xiàn)在想起來我還很感動,仿佛又聽見由起女士的問話:“您的小狗怎樣?”
“您的小狗怎樣?”倘使我能夠再見到那位日本女作家,她一定會拿同樣的一句話問我。她的關(guān)心是不會減少的。然而我已經(jīng)沒有小狗了。
一九六六年八月下旬紅衛(wèi)兵開始上街抄“四舊”的時候,包弟變成了我們家的一個大“包袱”,晚上附近的小孩時常打門大喊大嚷,說是要殺小狗。聽見包弟尖聲吠叫,我就膽戰(zhàn)心驚,害怕這種叫聲會把抄“四舊”的紅衛(wèi)兵引到我家里來。
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處于半靠邊的狀態(tài),傍晚我們在院子里乘涼,孩子們都勸我把包弟送走,我請我的大妹妹設(shè)法??墒窃谶@時節(jié)誰愿意接受這樣的禮物呢?據(jù)說只好送給醫(yī)院由科研人員拿來做實驗用,我們不愿意。以前看見包弟作揖,我就想笑,這些天我在機(jī)關(guān)學(xué)習(xí)后回家,包弟向我作揖討東西吃,我卻暗暗地流淚。
形勢越來越緊。我們隔壁住著一位年老的工商業(yè)者,原先是某工廠的老板,住屋是他自己修建的,同我的院子只隔了一道竹籬。有人到他家去抄“四舊”了。隔壁人家的一動一靜,我們聽得清清楚楚,從籬笆縫里也看得見一些情況。這個晚上附近小孩幾次打門捉小狗,幸而包弟不曾出來亂叫,也沒有給捉了去。這是我六十多年來第一次看見抄家,人們拿著東西進(jìn)進(jìn)出出,一些人在大聲叱罵,有人摔破壇壇罐罐。這情景實在可怕。十多天來我就睡不好覺,這一夜我想得更多,同蕭珊談起包弟的事情,我們最后決定把包弟送到醫(yī)院去,交給我的大妹妹去辦。
包弟送走后,我下班回家,聽不見狗叫聲,看不見包弟向我作揖、跟著我進(jìn)屋,我反而感到輕松,真有一種甩掉包袱的感覺。但是在我吞了兩片眠爾通、上床許久還不能入睡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包弟,想來想去,我又覺得我不但不曾甩掉什么,反而背上了更加沉重的包袱。在我眼前出現(xiàn)的不是搖頭擺尾、連連作揖的小狗,而是躺在解剖桌上給割開肚皮的包弟。我再往下想,不僅是小狗包弟,連我自己也在受解剖。不能保護(hù)一條小狗,我感到羞恥;為了想保全自己,我把包弟送到解剖桌上,我瞧不起自己,我不能原諒自己!我就這樣可恥地開始了十年潔劫中逆來順受的苦難生活。一方面責(zé)備自己,另一方面又想保全自己,不要讓一家人跟自己一起墮入地獄。我自己終于也變成了包弟,沒有死在解剖桌上,倒是我的幸運。……
整整十三年零五個月過去了。我仍然住在這所樓房里,每天清早我在院子里散步,腳下是一片衰草,竹籬笆換成了無縫的磚墻。隔壁房屋里增加了幾戶新主人,高高墻壁上多開了兩扇窗,有時倒下一點垃圾。當(dāng)初剛搭起的葡萄架給蟲蛀后早已塌下來掃掉,連葡萄藤也被挖走了。右面角上卻添了一個大化糞池,是從緊靠著的五層樓公寓里遷過來的。少掉了好幾株花,多了幾棵不開花的樹。我想念過去同我一起散步的人,在綠草如茵的時節(jié),她常常彎著身子,或者坐在地上拔除雜草,在午飯前后她有時逗著包弟玩。……我好像做了一場大夢。滿園的創(chuàng)傷使我的心仿佛又給放在油鍋里熬煎。
這樣的熬煎是不會有終結(jié)的,除非我給自己過去十年的苦難生活作了總結(jié),還清了心靈上的欠債。這絕不是容易的事。那么我今后的日子不會是好過的吧。但是那十年我也活過來了。
即使在“說謊成風(fēng)”的時期,人對自己也不會講假話,何況在今天,我不怕大家嘲笑,我要說:我懷念包弟,我想向它表示歉意。
1980年1月4日
看了“巴金文章3篇”的人還看了:
1.巴金散文精選3篇
2.巴金散文三篇
3.巴金的散文詩3篇
巴金文章3篇
上一篇:巴金文章散文美文欣賞閱讀
下一篇:巴厘島游記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