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的三個板板，手中的一個圓盤，構成了他每天全部的工作。真想一腳將最右邊的那個板踩到底，他一邊想著一邊開始詛咒這擁堵的城市。閃爍的霓虹燈，照在各種各樣的人的臉上，夜場里那些尋歡作樂的人們，聲嘶力竭的吼著，用殺豬般的聲音發(fā)泄對生活的感悟，消耗著多余的精力，多余的金錢。各種各樣的人，男男女女上車下車，走向城市不同的地方。聽說起步價要漲，他不禁有些興奮，然而這興奮極其短暫，之后便是擔憂。他已經(jīng)習慣了憂慮，憂慮老百姓的生活成本越來越高，因為他也是極其普通的老百姓中的一員。這些，在他的同行看來有些可笑，大家都說他凈想些沒用的東西。

　　他緩緩將車停在了路邊，點燃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下，閉上眼睛，仿佛在享受著莫大的快樂一樣，然后慢慢將煙霧吐了出來。用徐志摩的說法這叫Kiss the fire ?；鸹ê雒骱霭担菑埐凰愫苡⒖〉哪樤诨鸸獾拈W動中也忽隱忽現(xiàn)，寂寞孤獨的時候習慣點上一支煙，煙霧繚繞中，或許會暫時忘卻一些煩惱。一團煙霧，嗆得他連續(xù)咳了一陣，似乎要把心肝肺都咳出來一樣，眼淚都流出來了，不知道究竟是煙熏的還是咳得太嚴重了，他趕緊擦干眼淚，大老爺們的，最怕別人看見自己流淚，而在他獨自一人時常常是淚如雨下。

　　他感覺很累，白天沒有休息好，晚上得出車，才十一點多就覺得很疲倦。不過今天的收成還可以，除去份子錢、燃油錢之外，還算是賺了點兒。忽然覺得胃里很空，空到胃酸都快把胃壁消化掉了。灼熱的刺痛，讓他只想干嘔，才想起晚上忙的就沒有顧上吃飯，還是早上喝了碗胡辣湯到現(xiàn)在。幾年前他都是胃潰瘍了，那種痛，只有自己能體會。疼痛總讓他身體痙攣，也讓它的臉色總看起來很蒼白。他倒抽了口冷氣，用手緊緊按住胃部。片刻后，似乎稍微好了一些。拿過杯子，找出隨身攜帶的奧米拉唑，往嘴里面放一顆，喝口水，仰頭咽下。午夜已近，餓過了，就再也沒有食欲，他想在街上溜溜看看，有沒有晚歸的人們需要他的幫助，車子緩緩駛出，匯入午夜里不算太多的車流中。

　　午夜里總有一些人沉醉不知歸路，有的是不想回家，有的是喝得太多沒法回家，有的則是有家不能歸，無家可歸。不想回家的人，往往家中有人在等他回家，而他們卻在外面昏天暗地。他想著，要是有人在家中等待自己的話，不管多晚他都會回去。為什么不回去呢，自己的女人自己要疼的，自己要花時間多陪她的。想到這里，他無奈的苦笑了笑，自己哪有女人啊，光棍一條，無牽無掛的。每個月除了房東會找他一次之外，就沒有人找他，所以他常常想，假如有一天，如果他出車禍了，身邊肯定沒有一個人。無奈的苦笑，甚至于自己死去很久了，或許都沒人發(fā)現(xiàn)。在這個城市，他沒有朋友親戚，沒有熟人，只和幾個同行認識而已。

　　車子在路上慢慢跑著，職業(yè)的習慣，使他四處看著，看有沒有人打車。忽然一個穿著明顯和這個季節(jié)不吻合的女孩子，出現(xiàn)在他的左前方，腳步踉蹌，頭發(fā)凌亂，他穩(wěn)穩(wěn)的將車停在女子面前。對于自己的車技他還是很自信的，而女子卻一下子跌到在車旁邊。他不得不下車打開車門，將女子扶上車。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該女子喝的實在太多了，一身的酒氣遮蓋了脂粉味。近距離的接觸讓他發(fā)現(xiàn)，這絕對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美女，面容姣好，簡直就是一件藝術品，天生的尤物，他的心忽然跳得有點快，呼吸有點急促，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有點恨自己，怎么這樣啊?深呼吸，深呼吸，他收攏了心神，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女子拖到車里，關上車門。走進駕駛室，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一頭汗水。連續(xù)問了三次要去哪里，回答的都是含混不清，這讓他很無奈。開著車子漫無目的，這是任何一個出租車司機都很煩的事。干這活兒就是和時間賽跑的，現(xiàn)在他只能在街上兜圈子。后排的女子一直含混不清的說著話，說來說去他終于聽出了點兒眉目。大概是：某某人為什么要離開她，到底愛不愛她之類的話。又是一個癡情的女子，他心里想著，這年頭癡男怨女太多，不愛就不愛了，何必和自己過不去。這也是他最近才想通的道理，以前他也是想不通看不開，后排的女子還是在都囔著他不愛我。唉，他忽然想起莫文蔚有一首歌就叫做《他不愛我》，到底誰不愛誰誰愛誰嘛，有點復雜，他撓撓頭。沒有目的地，他只能將車停在路邊，看那女子沉沉睡去，不時還嘮嘮叨叨說一些醉話。忽然一下子吐得一塌糊涂。他更加無奈，明天還得洗座套啊。酒精的氣味彌漫著整個車廂，他苦笑了一下，無奈的嘆了口氣。實在不忍心看著一個美女吐得一片狼藉。他拿了紙巾，下車打開后邊車廂的門，試圖幫助女子擦拭。拿著紙巾的手離女子的臉很近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一絲不茍的幫助其擦臉擦嘴，清理衣服上的穢物，此刻他的心里沒有任何邪念。月光透過車窗灑在他臉上，那么圣潔，蒼白的臉上鍍了一層銀霜。做完這些，他長出了一口氣。他在猜想該女子的身份，是學生還是白領，抑或是...想這做什么，他有點不理解自己。脫下外衣輕輕地蓋在女子身上，輕輕地關了車門。他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凌晨的氣溫依然很低，坐進駕駛室，點燃一支煙，慢慢的抽著，煙霧彌漫中他想起了往事。投入所有的一切孤注一擲，因為太過年輕，太過輕信他人，最后敗得一塌糊涂。他的心一陣刺痛，仿佛針扎似的，淚水滑落，冰涼之極，滑到嘴角。后來他獨自一人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就是希望能夠忘記那段往事，重新開始。然而，卻無法忘記，時間愈久愈發(fā)清晰。煙火明滅，淚光閃動，明亮晶瑩的淚猶如決堤之水，痛到骨子里，痛徹心扉。他狠狠的掐了煙頭，痛苦著痛苦，回憶著回憶。他今年28歲了，自從生意失敗后，就再也沒有開心過。自己現(xiàn)在只是一個最底層的司機，拿什么東山再起?其實憑他的能力，他完全可以不做司機，但是，他不喜歡受約束，他喜歡用飽經(jīng)滄桑的雙眼看世上男女各色人等。

　　日復一日，就這么機械的生活著，每天只要擺弄好那三個板板和一個圓盤就行了。他不喜歡爾虞我詐，厭惡世事紛爭，不喜歡溜須拍馬，厭惡世俗偏見。他的一切都很簡單，活得簡單，內(nèi)心也簡單...天即拂曉，后面的女孩子醒了，迷茫的看看他，看看車內(nèi)四周，下車就要走。他說，我送你回去吧，女子沒有表態(tài)，開門下車就走了，留下一個動人的微笑和婀娜多姿的背影，消失在城市的清晨中。那個微笑令他有點陶醉，或許是單身太久了吧，看每個女孩子都有點親切，何況是如此漂亮的女孩呢。女子走的時候頭也沒回，一如生意場上的人一樣冷漠。晨練的人們已經(jīng)開始消耗多余的體力了，跑步的，打太極的，跳那什么他不知名的舞的。這些人還真令他佩服，早上起得這么早。清潔工辛勤的打掃著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換回一條條干凈的馬路，等待著人們再次丟棄垃圾，然后再次打掃。生活啊，絕大多數(shù)是不斷地重復，哪一天不再重復了，生命也就到了盡頭。打著火，他將車開到100以上。在這個冬日的清晨他多想遣散心中的陰霾。車子在街上劃著漂亮的弧線，像女人的身材一樣優(yōu)美。城市不大，很快就駛向了郊外。車子越來越快，他有種要離開自己的感覺，或許每個男人的內(nèi)心都想追尋刺激，以緩解生活的壓抑。一腳將板子踩到底，車嘶吼著像箭一樣離弦。一夜沒有睡覺，他的眼睛一片紅芒，在一個急拐彎時，車子發(fā)出一陣刺耳的聲音，四個輪子朝天瘋狂的轉(zhuǎn)著，他的頭上流下鮮紅的血，遠處噴薄欲出的太陽也是一片紅芒。紅色鋪滿大地，他的全身籠罩在紅色的霞光中，像披了一件鮮艷的外衣。他覺得好累好累，身上的氣力一點點消失。他看到了上帝在對他微笑，天使在向他招手，天堂里是不是沒有傷害、沒有欺騙?他想，他應該有資格進天堂吧。想著這些，母親的臉忽然浮現(xiàn)，滄桑的臉上滿是褶皺，被歲月的刀刻過的痕跡特別清晰，一頭白發(fā)，走過歲月留下的印記，漸漸模糊，模糊。血是紅的，朝陽也是紅的，最后一刻，他的眼前浮現(xiàn)的是母親。母親在那遙遠的小山村呼喚他的小名，再之后就是一片空明。他笑了笑，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作者：郭良（公眾號：長征心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