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說是農(nóng)村人貓冬的季節(jié)，但農(nóng)村人貓冬從來不冬閑，家家都有干不完的活。女人屋里外頭天天在不停地忙活，男人則趕著牛爬犁，穿著靰鞡鞋，天剛放亮就去很遠(yuǎn)的山里砍燒柴，要很晚才能回來。不去砍燒柴，就是在家修理農(nóng)具，起牛圈、豬圈和茅坑里的糞，把起出來的糞裝在牛爬犁上的大筐里，往生產(chǎn)隊集體所有的稻田地里送，生產(chǎn)隊給劃工分。

　　銀色的世界對于孩子們來說，更是一個好玩的季節(jié)，也是一個瘋狂的季節(jié)。

　　大雪過后的早晨，是扣山雀的最佳時機。三舅一大早就起來把院子里的雪打掃得干干凈凈。我到倉房里取出一個篩草料用的大圓篩子，用一根木棍半支著篩子，棍子中間系著一根細(xì)繩子穿過門縫，我在篩子下面撒上一點稻子，我轟走了雞、鴨、鵝，關(guān)上門，手里攥著那根細(xì)繩，從門縫向外觀察動靜，等待山雀自投羅網(wǎng)。

　　山雀總是比家雀傻。家雀整天和人打交道，深知人是最詭異、最危險和最致命的殺手，總是時時提防著，山雀是原生態(tài)的，一直生活在大山里，防范意識不強。一場大雪覆蓋了整個大地，它們都被突如其來的大雪給懵住了，白茫茫的一片無處覓食，群體慌亂一團。由于在山上找不到吃的，它們嘰嘰喳喳地在空中忽上忽下地亂飛著，最后在老山雀的帶領(lǐng)下，飛進了圩子，飛進了農(nóng)家小院，飛進了場院。它們一撥撥地散落在樹枝上、杖子上，剛剛落定，突然發(fā)現(xiàn)地上有稻子，竟一個個傻乎乎地煽動著翅膀往大圓篩子里飛，看到山雀飛進篩子，我迅速一拽繩子，篩子就扣住了來不及逃脫的山雀……

　　我還從小伙伴那里學(xué)會了制作扣山雀的拍子。其作法是：先是找來一根榆木條子去掉皮，彎成U字型，用一根橫棍，把兩頭扎上，再順一根棍，中間起拱。把兩頭扎上之后再用嫩榆樹皮編成網(wǎng)，這就是“拍子”，然后找一根一尺多長手指粗的棍子，棍子兩端綁上自己搓的雙股線麻繩，繩中間鋪上稻草，把網(wǎng)拍的兩頭插進雙股的繩子里旋轉(zhuǎn)擰動，擰緊之后，把拍子拉開，這時的拍子就有了自動的張合力，在類似捕鼠器的機關(guān)上放上一小塊谷穗，這個拍子就做成了?？粗约壕淖龀傻呐淖?，我很得意，我用三四天的時間做了四、五個拍子，分別把它們放在陽坡沒有雪、山雀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幾天的時間里，我就扣住了十幾只羽毛鮮艷的山雀?；貋砗螅野阉鼈兎旁谖矣酶吡簵U制作的籠子里，我每天給它們喝水，喂它們最愛吃的谷子。

　　寒冷的冬季里，外面是銀白的世界，在大雪覆蓋下的茅草屋里，不但有我嘁喳的聲音，還伴有鳥兒婉轉(zhuǎn)的鳴唱，使我們的茅草屋里充滿了鮮活的生機。

　　小伙伴長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一天，他讓我到他家看小松鼠。一進他家院門，我看見兩只松鼠被關(guān)養(yǎng)在一個用細(xì)鐵絲編成的小籠子里，兩只松鼠看到陌生人，在里面上竄下跳，煞是招人喜愛。姥姥家后山坡也有許多小松鼠，可它們一個個機靈敏捷，我始終沒辦法捕捉到它們。長生看我特別喜歡小松鼠，便說：“你回去編個籠子，我分給你一只”。。

　　幾天后，我興高采烈地拎著姥爺用細(xì)鐵絲給我編成的小籠子到長生家接回了小松鼠，因為姥姥家的山上沒有結(jié)松塔的紅松樹，所以，它只能降低標(biāo)準(zhǔn)和所有的鼠類一樣吃糧食和葵花籽什么的。

　　小松鼠很好玩，長著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脊背上有四道棕色鮮明的花紋，花紋從脖子一直通到尾巴，它長著一雙機靈閃亮的大眼睛，它的坐相很滑稽，雙臂抬起，兩只前爪下垂，露著兩顆標(biāo)志性的大門牙，那兩顆大門牙極像我的小伙伴“狗剩子”的大板牙。

　　小松鼠的好玩，常表現(xiàn)在吃東西時，只見它用兩只比人手還靈活的小爪捧著東西吃，吃黃瓜、大餅子捧著轉(zhuǎn)圈吃，給它瓜籽吃，它扒皮扒得特別快，給多了，它就不停地往兩邊的腮里塞，把兩腮塞得滿滿的，正面一看，像圓臉的“貓頭鷹”。腮塞滿了，它就一趟趟地往籠中的小窩里送。小小的精靈，也知道儲存吃的東西過冬。然而，它卻沒有熬過那年的冬天，在一個嘎巴嘎巴冷的早晨，我去喂它，怎么呼喚它也不出來，等我打開籠子掀開它沒有羽毛、沒有棉絮鋪墊的小窩一看，可憐巴巴的小松鼠蜷縮成一團，被活活凍死了——僵成了一塊硬梆梆的標(biāo)本。

　　由于我的粗心，由于我不了解它生存的習(xí)性，讓這只可憐的小松鼠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為此，我自責(zé)了好多天……

　　隨著氣溫的急驟下降，老鱉灣開始封冰了。站在冰面上，腳下光滑如璣，令人不敢舉步。水淺處晶瑩剔透的冰面下魚兒動作遲緩的游動清晰可見，水深處深黑莫測，一想起姥姥說的老鱉灣的石砬子根下有成精的老鱉，就讓我心生畏懼。夏季的老鱉灣是我們天然的洗浴中心，冬季便是我們的滑冰場。我穿上姥爺給我制作的冰滑子，冰滑子是用兩塊木方制做的，姥爺讓我用腳印拓在上面再鋸下來，底面嵌上兩根鐵絲，前頭釘上兩個釘子，綁在腳上，這就是“冰滑子”。

　　我穿上冰滑子在冰面上盡情地玩耍，借助跑的慣力，一下子能滑出十幾米，腳尖一著冰，釘帽能削出一片晶瑩的冰屑，煞是好看，如果運用得好，還能滑出各種花樣來。我們玩得開心，玩得樂不思蜀。雙手被凍成了兩個通紅的肉包子，腳后跟、腳趾頭、耳輪和耳垂都被凍壞了，鼓起了白色的泡，泡破了，從里面往外流著黃色的液體。我們在盡興玩耍的時候?qū)@些渾然不覺。等晚上回家緩過來之后，就開始鉆心地又癢又疼，看到這一切，姥姥心疼了，就把三舅在山上采回來的冬青(一種寄生在樹上的中藥)熬水給我洗，舊的凍瘡愈合了，新的凍瘡又出現(xiàn)了。

　　我還喜歡玩抽“冰猴”，城里人管它叫“陀螺”。姥爺給我做了五、六個大小不等、形狀不同的冰猴，在每個冰猴錐部都鑲一個小滾珠，在每個冰猴表面涂上幾種顏色，姥爺還特意給我制作了一根抽冰猴用的小鞭子，鞭梢用的是細(xì)軟的小牛皮筋。

　　在水晶一樣透明的冰面上，小伙伴們各執(zhí)一個小鞭子，一個個非常賣力地抽著冰猴，爭強好勝的童心，誰都不甘落后，各個都在賣力地抽著，還互相炫耀著比誰抽得好，看誰抽得轉(zhuǎn)速快，比誰抽騰空落地后的冰猴仍能快速長時間地旋轉(zhuǎn)，大家呼喊著，驚叫著，不停地甩著冷鼻涕，小臉像一塊塊紅布。抽著抽著我渾身就開始冒汗了，我索性脫去棉襖，甩掉了棉帽子和棉手套。冰面上反射著七彩陽光，小伙伴們的眉毛睫毛上都結(jié)著霜花，嘴巴和鼻子里都往外噴吐著又粗又長的熱氣，一個個頭頂上竄著裊裊的熱氣，身體好像燒開的鍋。

　　抽冰猴的小伙伴，都愛比高低，彼此用飛速旋轉(zhuǎn)的冰猴撞擊對方，兩只冰猴剛一接觸，在物理作用下，各自閃向一邊，我的冰猴是姥爺用梨木制作的，同樣的體積，不同的重量，所以我的冰猴總能把對方的冰猴撞出很遠(yuǎn)，甚至把對方的冰猴撞翻。

　　俗話說“熟能生巧。”我從玩一個到玩兩、三個，最后能抽五、六個冰猴同時旋轉(zhuǎn)起來，我全神貫注地看護著它們，根據(jù)旋轉(zhuǎn)的速度隨時給予“鞭策”。

　　冰猴在冰面上飛速地旋轉(zhuǎn)著，在陽光的照耀下一個個光彩奪目，似乎每一個冰猴都被我們賦予了鮮活的生命，真像一群頑皮可愛的小猴子，它們各展風(fēng)采，爭相表演，我沉湎于一種忘我的狀態(tài)中。我玩得高興，玩得開心，玩得忘記了回家吃飯，每當(dāng)這個時候，姥姥就在道上扯著大嗓門喊：“生子啊!小生子，別玩啦，都晌午歪了，快回家逮(吃)飯吧……”

　　有時候我們不去滑冰，不去抽冰猴，就和小玩伴們在院子里玩堆雪，然后把雪拍實，用鐵鍬在雪堆里挖洞，挖完后找來稻草鋪在里面，我們就在里面玩過家家。我們還玩堆雪人，還從許二哥家大楊樹下的一個坡上打“滑哧溜”，抱著小爬犁上去下來，百滑不厭。媽媽每年給做的一套嶄新的棉襖棉褲，不等穿壞就被我磨破了，磨出了一片雪花一樣潔白的棉花，不久，姥姥就在我的衣褲上縫上一塊塊“地圖”。

　　我喜歡和小伙伴們玩，更喜歡跟比我大幾歲的男孩子玩，他們的玩法很新奇，很刺激，而且還有收獲。

　　幾場大雪過后，我跟他們上山攆兔子，他們用細(xì)鐵絲做成兔子套，放在野兔來回走的“溜子”上，然后，我們順著兔子的新溜子把野兔趕回來。姥姥說：“兔子轉(zhuǎn)山坡，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回老窩。”這話一點都不假，野兔特別傻，在我們窮追不舍的追趕下，就會順著原路跑回來，一頭鉆進套子里，就再也逃不脫了。最初我參與其中只是覺得好玩，然而，那野兔肉燉土豆一經(jīng)出鍋，所有參與者都能分享到香噴噴的一碗犒賞。

　　我整天在外面瘋癲，玩累了的時候，晚上吃完飯便早早地鉆進了熱被窩，也顧不得纏姥姥給講故事了，腦袋一貼枕頭就遁入夢鄉(xiāng)。朦朦朧朧中，我感覺有尿了，急忙去上茅廁，那個茅廁好像是朦朦朧朧的，似乎還不敢確認(rèn)，心里正在猶豫，想尿還拿不定主意，不尿小腹還一陣陣地刺疼。這時，對面似乎來了女人，我敦促自己快點尿、快點……迷迷糊糊中，感到下身一陣陣溫?zé)?hellip;…這時，我又進入了另一個夢境……我從老鱉灣里濕漉漉地爬出來，趴在松軟的沙灘上，沐浴在陽光下，感到無比愜意……

　　早晨一覺醒來，發(fā)覺自己竟躺在姥姥的被窩里，我知道自己又尿炕了，尿通過手編席子滲到土炕上，洇濕了一大片，愛我的姥姥又在我的尿窩里溻了一宿……

　　灶坑里燃燒的柴禾發(fā)出“噼叭”的聲響，那是姥姥踮著一雙小腳在做早飯呢，躺在姥姥干爽爽的被窩里，心里很感激，姥姥對我真好，長大以后，我一定要好好地孝敬姥姥。大公雞在窩里打著鳴，鴨子和大鵝在窩里也急著出來，發(fā)出了“嘎啊”“嘎啊”的叫聲，姥姥說：“星星睡覺，月亮睡覺，太陽睡覺，人每天也睡覺，只有好好睡上一覺，第二天才有精神頭。”我不知自己睡了多長時間，只感覺每天都睡得很踏實，眼一閉一睜，天就亮了。童稚的心，如湛藍(lán)的天空，廣闊而高遠(yuǎn)，白天有云，有在天空自由飛翔的鳥兒，晚上有點綴在夜幕上的月亮、星星和夢境中的童話。在這片純凈的思想天空，人生的苦與樂，世間的紛與繁，不占一點空間。無塵、無染、無憂的心平靜如水，我每天以坦然的心態(tài)去睡覺，又在心里企盼著全新的一天開始……

　　我每天就知道開心地玩，不知季節(jié)的變換，在不知不覺中，迎來了農(nóng)村最隆重的節(jié)日“陰歷年”。

　　在快過年的那些日子里，由于人們都在忙年，把過年的氣氛攪得很濃很濃，我們一幫幫孩子在玩的時候，也時刻在心里數(shù)著還有幾天過年。

　　臘月二十三這天，姥姥開始大掃除，她一邊忙活一邊對我說：“這天大掃除，能掃除一年的晦氣。”姥爺在收拾得干干凈凈的鍋臺上貼上一張灶王爺畫像，那灶王爺和我收藏的叭嘰大將軍的臉譜差不多。村里人稱灶王爺為灶君、灶神。農(nóng)村有“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習(xí)俗。這天晚上，每家都要毫不例外地舉行一個小小的歡送儀式，姥爺點上了三柱香，擺上兩盤小菜，其中一個盤里還放了幾塊糖，姥爺還用古巴糖抹抹鍋灶口，寓意是讓灶王爺升天赴宴時，要在玉皇大帝面前多說好話，少說壞話，以求來年多福多壽多吉祥。

　　因為這一天是送灶日，姥姥就順嘴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她說：“從前，有一個窮秀才，窮得沒米下鍋了，到了這天，他沒法打發(fā)灶王爺，只好獻上一碗清水，窮秀才一邊跪拜灶王爺一邊說‘灶王爺爺本姓張，一碗涼水三柱香，今年日子過得苦，來年再請你吃糖’”。

　　這個簡短而精彩的小段子，在我幼小的心中印象太深刻了，在民間，灶王爺是玉皇大帝派到人間的小神，也是最深入基層的神，因此倍受人們尊崇，它受一家香火，保一家康泰，聚一家善惡，奏一家功過，被舉告者大錯減壽三百天，小錯也要減損百日，所以村民們誰也不敢怠慢他。那祭祀的儀式，那裊裊升騰的香火，那灶王爺即將騰云駕霧去天上赴宴的亦真亦幻的情景，令我想入非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