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文章：賣菜的老人

　　一

　　初夏，賣菜的老人蹲坐在巷子口。他該有七、八十歲了，干瘦枯槁的身子穿一件暗淡的舊襯衫，那條寬舊的七分褲肆意地罩在腿上，露出堅硬的膝蓋鼓起一個大疙瘩。他枯瘦的樹枝似的手指是黑黃的，卷起的袖管中露出干瘦的胳膊是黑黃的，布滿皺紋蕩漾著滄桑的老臉是黑黃的，唯有他光光的腦門閃著亮光，那是因為他的頭上連一丁點短發(fā)的根兒也不見。他細長的身子佝僂著，像根釣竿，而他整個人就像神話故事里茍延殘喘的老蝦兵。

　　他面前鋪著一塊蛇皮袋子，上面擺著當下的菜蔬，不豐富，有時候是紫色的茄子、小小的營養(yǎng)不良的皺面的燈籠椒、幾個葫蘆、幾把豇豆，還有時擺著一小堆黃瓜、苦瓜、莧菜和幾把苕尖兒。旁邊一個破舊的黃書包樣的袋子，邊上黑黑的磨得起了毛，那是他裝錢幣用的。 他渾濁的眼睛看著面前的菜蔬，這些菜蔬和他一樣似乎營養(yǎng)不良，了然沒有多少生氣。起先，我沒有注意他，更么有留意他面前的那些毫不起眼的菜蔬。我更喜歡挑選那些長得水靈靈的，特別新鮮的瓜兒、果兒和葉子菜。

　　某一天早晨，我挑選了幾個紫黑色的茄子讓他過稱，他伸出枯枝似的手，勾著身子，把幾個茄子一一撿進托盤里，左手提著稱毫，右手撥拉著秤砣，左邊過了一點又往右撥一點，直到秤桿穩(wěn)穩(wěn)地，準星整好對在一斤的位置，他說：“一塊錢!”“一塊錢?”4個茄子少說也要2、3塊吧?我不相信地看著他。隔著2米來寬的小巷的左邊，一個跟他同樣年紀的老婦人說：“這都是自己種的，便宜賣，沒有藥，你放心吃!我們這兒什么菜都是一塊!”周圍的買菜人并不抬眼睛看他們。我接過菜，道了謝，回去，只覺得好便宜!

　　第二天，我又去，同樣買了他的小辣椒，還是一塊錢，這一斤感覺有好多!

　　第三天，我賣了他的小葫蘆。看見他調(diào)準星兒一調(diào)一個準兒，我便驚奇地同他搭話：“這么大年紀了，眼睛怪好的!”她又接過話茬兒，溫存地說：“他眼睛還亮，看得見!就是耳朵不靈光，聽不見;腿走不得，疼!這點菜，早晨3、4點就得到園子里去摘，否則就趕不上，來晚了沒得人買了。 這是給我兒子賣的!他們種，我們就摘出來賣一點是一點!”

　　她頭上帶一朵梔子花，香香的，話語粘軟，慈愛，我這才知道，他們是一家的。 于是我過去看她的莧菜。這莧菜和別人那些嫩生生的莧菜不一樣，是從莖桿上掐下來的，賣相不好,顯得老蒼不新鮮。但我還是買一把，她滿臉枯黃的笑紋從嘴角盛開，準備給我拿一個藍色的袋子裝起來，我連忙說裝在我提著的袋子里就好。她感激地說：“好姑兒哦，還跟我省了一個袋兒!”

　　這樣的話真親切。我仿佛看到了我的奶奶，我的爺爺!二十年前他們也是這樣的老人，和善、可親;即便到了年邁之時，也不曾享受片刻歡娛，仍用自己僅有的余溫照拂著兒孫。

　　二

　　我每天走過他的小攤，發(fā)現(xiàn)他從來都不吆喝，也不像其他的菜販一樣張羅，更不同其他的攤主搭話，只是靜靜地守著面前的菜蔬，沉默而孤寂地等著偶爾前來挑選的買主。因為賣相不好，他的菜走得很慢，有些菜要放好幾天，近乎蔫了，但是有葫蘆賣的時候除外。

　　他賣的葫蘆個頭勻稱、大小適中、色澤鮮嫩，煮出的味道是甜津津的那種。一天，我蹲下身子挑一個，旁邊一個女人已經(jīng)挑好，“一塊四。”買菜的老人吶吶地說，“一塊四?這葫蘆我不買還賣得出去?又大又老!說不定還是苦的!一塊算了，一塊!”說著她扔下一塊錢，動作麻利地拎起葫蘆就走。我無語，旁邊的都賣兩塊五呢，這讓他怎么賺錢呢?然而，買菜的老人還是順了她的意思，只收了她一塊錢。

　　這一天，我心里總翻滾著郁悶......

　　慶幸的是，接連幾天，他的葫蘆賣的都很快，每次我跑完步回來時他攤子上的葫蘆都空了。這時我就從那些不起眼的菜蔬中挑選兩樣帶回去，我總是買兩樣。

　　一天我再經(jīng)過菜場卻沒有看見買菜的老人，兩個人都不見了。他們的攤位上是空的。他們到哪兒去了?為什么不來?我等著買它新鮮的葫蘆呢!然而我沒有等來。一天、兩天，直到第四天，他們終于來了。這回，他們的攤子搬到馬路對面去了，早晨的陽光已經(jīng)很刺眼了，照在買菜老人的身上，是不是很熱?他們原來的攤位正在一片陰涼里，那片陰涼地已經(jīng)在兩天前有了新的主人。

　　這回的葫蘆多一些，似乎還沒有人來買。我熱切地問“這幾天怎么沒有來?“他聽不見，她說：”下雨了，園子里滑，葫蘆爬得高，用鐮刀砍，一下砍到手上了。摔在地里半天動不得!差點摔死了!還好，命大喲!”我看到了她的手，左手的拇指根兒干涸的血糊的痕跡猶在，一條長長的傷口從手腕到拇指根兒，上面沾滿著毛乎乎的東西，只看得我心驚肉跳。我抬頭看她滿是皺紋的臉，她依舊慈愛地笑著，仿佛說的是別人的傷，別人的痛。我輕輕地摸了摸那只手，只說一句“哎喲!真疼!”便拿了一個大大的葫蘆，有三斤多呢!老人執(zhí)意要找給我五角錢。

　　葫蘆當然是老的，刨刀削皮都很困難，切開，瓤兒和籽兒都快木質(zhì)化了，可以吃的部分很少，但是我不在意。餐桌上，我講完葫蘆的來歷，女兒夾起一塊不甜的葫蘆嘟起小嘴，嘆著：“真甜!”

　　此后，當他們的攤子上有一堆葫蘆時，我總是花三塊五毛錢，買走那個最大的老葫蘆!我知道，那些小新鮮，總有人買走它們的!

　　三

　　幾場雨過，天漸涼，再見時，他的菜漲價了，跟旁邊的攤主價格一樣，但是，我還是執(zhí)意買走他的。

　　而現(xiàn)在，他的出勤率越來越低，每次到巷口我都要下意識地望望，他們的攤位有時是新的面孔，有時是空空的。

　　不知他們是否安好。愿他們被上蒼眷顧、呵護!

【本文作者：孫海林(微信公眾號：隨州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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