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趁錢,我知道
“爸這輩子,沒別的毛病,揍是趁錢。”
這是你的口頭禪,一個“揍”字,像是四大國有銀行都在你口袋里裝著似的。
你家趁錢,我知道。
站在城南的高岡上,一眼望去,到處都是你家的田地,你家的房子是全縣最大的,家里的丫頭仆人合一塊兒足有一個加強連——這些,你已和我說過N遍了。
說實話,早年間你們家多有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的地主家庭并沒有給你帶來多少實惠。
因為你這“剝削階級”繼承人的身份,沒有哪個根正苗紅的人家愿意把自己的閨女嫁給你。那個被返城的知青拋棄了的女人,因為名聲不好,沒人肯要,于是她的家人便把她塞給了你,一分錢彩禮沒要。
她比你小11歲,不愛你。
你把她當(dāng)花兒養(yǎng)著,可她依舊對你形同陌路。我還在蹣跚學(xué)步之際,她便帶著你所有值錢的東西,去省城尋找她的愛情去了。
那一天,你抱起我,擦著我臉上的淚,低低地說:“不哭,妞妞,爸有錢,想吃啥爸帶你去買。”
一
你靠著“投機倒把”,成了四鄰八鄉(xiāng)里有名的富人。
你把紛至沓來的媒婆一一擋在了門外,你說,世間有一棵“小白菜”就夠了,你的女兒不需要后媽,你不會再給任何人傷害我們的機會。
整個童年,我扎一頭倔犟的朝天辮兒,穿五顏六色的衣服和各式各樣的紅皮鞋,如一個纖塵不染的仙子,活躍在一群灰頭土臉的小朋友們中間,在一片嘖嘖的贊嘆與艷羨聲中神氣活現(xiàn)地走來走去。
我上學(xué)了,你便不像從前那樣一個人全國各地奔走了。你在自家?guī)可祥_了個小門兒,當(dāng)起了雜貨店的老板。你說,你得寸步不離地跟著我,指導(dǎo)和監(jiān)督我的學(xué)習(xí)。
雖然你識字不多,可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卻出奇地好,每次拿回獎狀來,你總是故作驚訝地問我:咋就這么聰明呀?我咧咧嘴,回答一句“基因好唄”,然后你的笑聲便恨不得把房頂掀起來。
后來,等我要上中學(xué)的時候,你賣掉了傳了三代的老屋,帶著我搬進了縣城。
全班37名學(xué)生,只有我一個是農(nóng)村戶口,然而沒有一個人敢小瞧我,我穿的用的,都是那些學(xué)生們望塵莫及的,在他們的眼里,你就是那個年代最有代表性的一類人—暴發(fā)戶。
二
接到北京一所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你顫抖著雙手,看了一遍又一遍,指尖觸一下大學(xué)的名字,再觸一下我的名字,笑得像個孩子。
不顧我的阻攔,你跑回鎮(zhèn)上,擺了好幾桌酒席,四鄰八鄉(xiāng)但凡和你有過一面之交的,你都請了人家來。那天幾乎每一個來吃飯的人都知道了,我是如何調(diào)皮、貪玩,你以為我這輩子也就是回鄉(xiāng)種地的料兒了,不承想竟然如探囊取物般考上了大學(xué),而且還是北京的大學(xué)。
大學(xué)里,每次往家里打電話,你的第一句話總是“錢還夠不,再給你匯點兒啊!”我說夠,還有許多呢,然后,你便再次重復(fù)那句話:“甭省著,你爸這輩子,沒別的毛病,揍是趁錢!”
第一次領(lǐng)男友回家,你把他家的三姑六婆問了個遍,就差把人家祖墳刨開看看他們祖輩有沒有人臉上長過麻子了。
你說你有的是錢,只要他這輩子好好對我,你不會虧了他。
接下來的幾天,你口袋里的鈔票變得雄厚,以致那小子一瞅你掏錢就愣神兒,天天吃得滿嘴流油兒,見了你就點頭哈腰,敬畏得像小鬼見了閻羅。
你一相情愿地認(rèn)定,這小子會因為你的錢和你的威嚴(yán),從此對我俯首帖耳。可是,我還是失戀了,兩年的感情沒能抵過隔壁班大鼻子女人的幾個媚眼,那小子義無反顧地投靠洋鬼子去了。
給你打電話,本想涕淚雙流地向你彈一曲怨婦調(diào),不料卻因你一句“鳥大了什么林子都有”的話,笑了個一塌糊涂。
畢業(yè)后,我留在了北京,在廣告公司里做文員。你不再開小賣部,說太累,你找了一份晚上給人看門市的活兒,把房子租了出去。
兩個月后的一天,你跑到公司來,神秘兮兮地說要送給我一件禮物。不看不知道,一看著實嚇了我一跳,你送我的,竟然是一套五十多平方米的房子。
你說:“妞兒,我聽人說,在北京女孩子有了房子便有了選擇男友的底氣,你得答應(yīng)我,一定要給我選個好女婿,將來我還指著他養(yǎng)老呢。”
我笑,眼底有淚。
我知道,你是怕我會因為貧窮而被一些蠅頭微利的物質(zhì)引誘,走上歪路,這也是為何從小你便拼命給我提供最優(yōu)越的生活的原因,我是你的心肝兒,你看不得我有半點兒的不好。
我要你搬來和我一起住,你不肯,說怕來北京人家嫌你歲數(shù)大,沒有地方肯用你。你說你還硬朗,不想這么早就吃白飯,說這話時,你已經(jīng)59歲了,可你依然覺得,你是我的靠山,是為我遮風(fēng)擋雨的那棵大樹。
后來,我結(jié)婚,生子,人生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p>
你每年來北京兩次,住不了幾天便匆匆地回去。你說,雇主的店里晚上不能沒人看,老讓人家老板替工也不好意思。
你從不讓我回家,你說家里的房子租出去了,我回去了也沒地方住。彼時,我已住進了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我要你和我一起住,你依舊不肯,說你習(xí)慣了老家的日子,只要動得了,就不想來打擾我。拗不過你,我只好把自己的那部摩托羅拉手機給了你,希望在每一個你想我或是我想你的時候,都能聽到對方的聲音。
三
幾天前,我去南方出差,路過老家,我想看看你,看看自己曾經(jīng)生活了十幾年的小城。我沒給你打電話,想給你一個驚喜。
找到那幢我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老樓,爬上去,敲門,一個三四十歲的胖女人隔著防盜門,一臉警惕地問我找誰,我說:“我是您房主的女兒,我想知道他工作的地方在哪兒。”胖女人說,她就是這房的主人,這房子已經(jīng)買了好多年了。
我愕然,問她知不知道你看門的店鋪在哪兒,胖女人一臉驚詫說,你不知道啊,你爸早就不給人家干了,他在三里莊租了間平房,天天收破爛兒過活。
我的頭,忽然有了片刻的暈眩。踉踉蹌蹌地下樓,打車,終于找到了你住的地方。
兩間低矮、破舊、看上去搖搖欲墜的平房,就是你生活了幾年的地方。隔著門縫,我看到,院子里堆滿了你收來的廢紙、廢塑料和各種瓶瓶罐罐。
我在草薰風(fēng)暖的四月天里,忽然就淚流滿面。
北京的那套房子,把你徹底抽干了。你盤出了小賣部,賣了老家的房子,搭進了半輩子的老本兒,還是不夠,你不得不向親戚們借了錢。
于是,在接下來的幾年里,為了還債,沒有了本錢的你,只好買了輛三輪車,白天收破爛兒,早晚撿垃圾。你騙我說你夜里給人家看店,是怕我面子上不好看,怕我為你擔(dān)心,更怕我因為要和你一起還債而去過節(jié)衣縮食的生活。
我只知道你趁錢,卻未曾靜下心來想過,北京這種地方,就是個茅廁也抵得上縣城的一套兩居室的價錢,雖然你做了一輩子買賣,可終究都是小本生意,怎么可能一下子掏得出這么多錢來?此前,我不止一次地看過你皸裂的雙手,只要稍稍用心就會想到,一個只在晚上給人家守夜的人,雙手又如何會如此地粗糙!
我沒有進屋,轉(zhuǎn)身走了。我知道,你一定不想見我,在這個時間,這種地方。
回到北京,我把向陽的那間書房搬空,換上了一張大床,辭退了保姆,然后給你打電話,對你說:保姆對孩子不好,我把她辭了,孩子沒人管,我班兒都沒法上了,家里一團糟,孩子淘氣,我打了他,這會兒正一個勁兒地哭著找姥爺呢。
這一招兒果然靈驗,第二天你便到了,坐了一夜的火車。
你穿得整整齊齊,略顯稀疏的頭發(fā)向后背著,看著像個退了休的局級干部。
吃了早飯,我去上班,臨走前,掏出一沓鈔票放在茶幾上,告訴你:“中午我不回來,你和孩子到外面去吃吧,想吃什么吃什么。”說著,我向外走,走了幾步,折回來,學(xué)著你的口氣,補充了一句:“別給我省著,你閨女這輩子,沒啥毛病,揍是趁錢。”
看著你笑得前仰后合的樣子,我的心里一陣酸楚。
34年來,你一直是我的提款機,從這一刻起,我要咱倆換個個兒。我發(fā)誓,我說到做到。
(文/簫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