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寫動物貓的狀物散文推薦：季羨林：老貓02

　　我聽了以后，憬然若有所悟。我不是哲學(xué)家，也.不是宗教家。但卻讀過不少哲學(xué)家和宗教家談?wù)撋来笫碌奈恼隆＿@些文章多半有非常精辟的見解，閃耀著智慧的光芒，我也想努力從中學(xué)習(xí)一些有關(guān)生死的真理。結(jié)果卻是毫無所得。那些文章中，除了說教以外，幾乎沒有什么有用的東西。大半都是老生常談，不能解決什么實際問題，沒能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F(xiàn)在看來，倒是貓們臨終時的所作所為，即使僅僅是出于本能吧，卻給了我很大的啟發(fā)。人難道就不應(yīng)該向貓們學(xué)習(xí)這一點經(jīng)驗嗎?有生必有死，這是自然規(guī)律，誰都逃不過。中國歷史上的赫赫有名的人物，秦皇、漢武，還有唐宗，想方設(shè)法，千方百計，想求得長生不老。到頭來仍然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只落得黃土一環(huán)，西風(fēng)殘照漢家陵闕。我輩平民百姓又何必煞費苦心呢?一個人早死幾個小時，或者晚死幾個小時，甚至幾天，實在是無所謂的小事，決影響不了地球的轉(zhuǎn)動，社會的前進。再退一步想，現(xiàn)在有些思想開明的人士，不想長生不死，不想在大地上再留黃土一壞;甚至開明到不要遺體告別，不要開追悼會。但是仍會給后人留下一些麻煩：登報，發(fā)訃告，還要打電話四處通知，總得忙上一陣。何不學(xué)一。學(xué)貓們呢?它們這樣處理生死大事，干得何等干凈利索呀!一點痕跡也不留，走了，走了，永遠(yuǎn)地走了，讓這花花世界的人們不見貓尸，用不著落淚，照舊做著花花世界的夢。

　　我忽然聯(lián)想到我多次看過的敦煌壁畫上的西方凈土變。所謂凈土，指的就是我們常說得天堂、樂園。是許多宗教信徒燒香念佛，查經(jīng)禱告，甚至實行苦行，折磨自己，夢寐以求想到達的地方。據(jù)說在那里可以享受天福，得.到人世間萬萬得不到的快樂。我看了壁畫上畫的房子、街道、樹木、花草，以及大人、小孩，林林總總，覺得十分熱鬧?？晌矣X得沒有什么出奇之處。只有一件事給我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象，那就是，那里的人們都是笑口常開，沒有一個人愁眉苦臉，他們的日子大概過得都很愜意。不像在我們?nèi)碎g有這樣許多不如意的事情，有時候辦點事，還要找后門，鉆空子。在他們的商店里--凈土里面還實行市場經(jīng)濟嗎?他們還用得著商店嗎?--售貨員大概都很和氣，不給人白眼，不訓(xùn)斥上帝，不扎堆閑侃，不給人釘子碰。這樣。的天堂樂園，我也真是心向往之的。但是給我印象最深，使我最為吃驚或者羨慕的還是他們對待要死的人的態(tài)度。那里的人，大概同人世間的貓們差不多，能預(yù)先知道自己壽終的時刻。到了此時，要死的老嬤嬤或者老頭，健步;如飛地走在前面，身后簇?fù)碇约旱淖幼訉O孫、至親好友，個個喜笑顏開，全!無悲戚的神態(tài)，仿佛是去參加什么喜事一般，一直把老人送進墳?zāi)埂：笫氯纾汉?，壁畫不是電影，是不能動的。然而畫到這個程度，以后的事盡在不言中。如果一定要畫上填土封墳，反而似乎是多此一舉了。我覺得，凈土中的人們給我們?nèi)祟悹幜斯?。他們這一手比貓們又漂亮多了。知道必死，而又興高采烈，多么豁達!多么聰明!貓們能做得到嗎?這證明，凈土里的人們真正參透了人生奧秘，真正參透了自然規(guī)律。人為萬物之靈，他們?yōu)槲覀內(nèi)祟愒谕?貓們對比之下真正增了光!真不愧是凈土!

　　上面我胡思亂想得太遠(yuǎn)了，還是回到我們?nèi)耸篱g來吧。我坦白承認(rèn)，我。對人生的奧秘參透得還不夠，我對自然規(guī)律參透得也還不夠。我仍然十分懷、念我的咪瞇。我心里仿佛有一個空白，非填起來不行。我一定要找一只同咪瞇-模一樣的白色波斯貓。后來果然朋友又送來了一只，渾身長毛，潔白如。

　　回雪，兩只眼睛全是綠的，亮晶晶像兩塊綠寶石。為了紀(jì)念死去的咪疆辯咪，我仍然為它命名咪咪，見了它，就像見到老咪咪一樣。過了大約又有一年的光景，友人又送了我一只據(jù)說是純種的波斯貓，兩只眼睛顏色不同，一黃一藍。在太陽光下，黃的特別黃，藍的特別藍，像兩顆黃藍寶石，閃閃發(fā)光，競妍爭艷。這只貓?zhí)貏e調(diào)皮，簡直是膽大無邊，然而也因此就更特別可愛。這一下子又忙壞了虎子，它認(rèn)為這兩只小貓都是自己的親生女兒，硬逼著它們吮吸自己那干癟的奶頭。只要它走出去，不知在什么地方弄到了小烏、蚱蜢之類，就帶回家來，給兩只小貓吃。好久沒有聽到的咪噢喚小貓的聲音，現(xiàn)在又聽到了。我心里漾起了一絲絲甜意。這大大地減輕了我對老咪咪的懷念。

　　可是歲月不饒人，也不會饒貓的。這一只土貓虎子已經(jīng)活到十四歲。據(jù)通達世情的人們說，貓的十四歲，就等二人的八九十歲。這樣一來，我自己不是成了虎子的同齡人了嗎?這個虎子卻也真怪。有時候，頗現(xiàn)出一些老相。兩只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忽然被一層薄膜蒙了起來。嘴里流出了哈喇子，胡子上都沾得：毫晶晶的。不大想往屋里來，日夜夜扒在陽臺上蜂窩煤堆上，不吃，不喝。我有了老瞇咪的經(jīng)驗，知道它快不行了。我也跑到海淀，去買來牛肉和豬肝，想讓它不要餓著肚子離開這個世界。我隨時準(zhǔn)備著：第二天早晨一睜眼，虎子不見了。結(jié)果虎子并沒有這樣干。我天天凌晨第一件事就是來看虎子，隔著窗子，依然黑糊糊的一團，臥在那里。我心里感到安慰。有時候，它也起來走動了。我在本文開頭時寫的就是去年深秋一個下雨天我隔窗看到的虎子的情況。

　　到了今天，半年又過去了?；⒆硬坏珱]有走，而且頑健勝昔，仍然是天天出去。有時候在晚上，窗外的布簾子的一角驀地被掀了起來，一個丑角似的三花臉一閃。我便知道，這是虎子回來了，連忙開門，放它進來。大概同某一些老年人一樣--不是所有的老年人--到了暮年就改惡向善，虎子的脾氣大大地改變了，幾乎再也不咬人了。我早晨摸黑起床，寫作看書累了，常常到門外湖邊山下去走一走。此時，我冷不防腳下忽然踢著了一團軟乎乎的東西。這是虎子。它在夜;里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呆了一夜，現(xiàn)在看到了我，一下子躥了出來，用身子蹭;我的腿，在我身前和身后轉(zhuǎn)悠。它跟著我，亦步亦趨，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寸步不離。我有時故意爬上小山，以為它不會跟來了，然而一回頭，虎子正跟在身后。貓是從來不跟人散步的，只有狗才這樣干。有時候碰到過路的人，他們見了這情景，都大為吃驚。你看貓跟著主人散步哩!他們說，露出滿臉驚奇的神色。最近一個時期，虎子似乎更精力旺盛了，它返老還童了。有時候競帶一個它重孫輩的小公貓到我們家陽臺上來。今夜我們相識?；⒆佑貌恢榻B就相識了。看樣子，虎子一去不復(fù)返的日子遙遙無期了。我、成了擁有三只貓的家庭的主人。

　　我養(yǎng)了十幾年貓，前后共有四只。貓們向人們學(xué)習(xí)什么，我不通貓語，無法詢問。我作為一個人卻確實向貓學(xué)習(xí)了一些有用的東西。上面講過的對處：理死亡的辦法，就是一個例子。我自己畢竟已經(jīng)年紀(jì)很大了，常常想到死的：問題。魯迅五十多歲就想到了，我真是瞠乎后矣。人生必有死，這是無法抗;御的。而且我還認(rèn)為死也是好事情。如果世界上的人都不死，連我們的軒轅老祖和孔老夫子今天依然蛾冠博帶，坐著奔馳車，到天安門上去遛彎，你想：人類世界會成一個什么樣子!人是百代的過客，總是要走過去的，這決不會影響地球的轉(zhuǎn)動和人類社會的進步。每一代人都只是一場沒有終點的長途接;力賽的一環(huán)。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是宇宙常規(guī)。人老了要死，像在凈土里那樣，應(yīng)該算是一件喜事。老人跑完了自己的一棒，把棒交給后人，自己要休息了，這是正常的。不管快慢，他們總算跑完了一棒，總算對人類盼進步做出了貢獻，總算盡上了自己的天職。年老了要退休，這是身體精神狀況所決定的，不是哪個人能改變的。老人們會不會感到寂寞呢?我認(rèn)為，會的。但是我卻覺得，這寂寞是順乎自然的，從倫理的高度來看，甚至是應(yīng)該的。我始終主張，老年人應(yīng)該為青年人活著，而不是相反。青年人有接力棒在手，世界是他們的，未來是他們的，希望是他們的。吾輩老年人的天職是盡上自己僅存的精力，幫助他們前進，必要時要躺在地上，讓他們踏著自己的軀體前進，前進。如果由于害怕寂寞而學(xué)習(xí)《紅樓夢》里的賈母，讓一家人都圍著自己轉(zhuǎn)，這不但是辦不到的，而且從人類前途利益來看是犯罪的衙為。我說這些話，也許有人懷疑，我是不是碰到了什么不如意的事，才說出這樣令某些人駭怪的話來。不，不，決：不。我現(xiàn)在身體頑健，家庭和睦，在社會上廣有朋友，每天照樣讀書、寫作、會客、開會不輟。我沒有不如意的事情，也沒有感到寂寞。不過自己畢竟已逾耄耋之年，面前的路有限了，不免有時候胡思亂想。而且，我同貓們相處久了，覺得它們有些東西確實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我們這些萬物之靈應(yīng)該屈尊一下，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即使只學(xué)到貓們處理死亡大事這一手，我們社會上會減少多少麻煩呀!

　　那么，你是不是準(zhǔn)備學(xué)習(xí)呢?我仿佛聽到有人這樣質(zhì)問了。是的，我心里是想學(xué)習(xí)的。不過也還有些困難。我沒有貓的本能，我不知道自己的大限何時來到。而且我還有點擔(dān)心。如果我真正學(xué)習(xí)了貓，有一天忽然偷偷地溜出了家門，到一個旮旯里、樹叢里、山洞里、河溝里，一頭鉆進去藏了起來，這樣一來，我們?nèi)祟惿鐣刹幌褙埳鐣菢悠届o，有些人必然認(rèn)為這是特大新聞，指手劃腳，嘁嘁喳喳。如果是在舊社會里或者在今天的香港等地的話，這必將成為頭版頭條的爆炸性新聞，不亞于當(dāng)年的楊乃武和小白菜。我的親屬和朋友也必將派人出去尋找，派的人也許比尋找彭加木的人還要多。這是多么可怕的事呀!因此我就遲疑起來。至于最后究竟何去何從?我正在考慮、推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