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精美短篇散文_遲子建散文(2)
遲子建精美短篇散文_遲子建散文
遲子建散文:我對黑暗的柔情
我回到故鄉(xiāng)時,已是晚秋的時令了。農(nóng)人們在田地里起著土豆和白菜,采山的人還想在山林中做最后的淘金,他們身披落葉,尋覓著毛茸茸的蘑菇。小城的集市上,賣棉鞋棉帽的人多了起來,大興安嶺的冬天就要來了。窗外的河壩下,草已枯了。夏季時繁星一般閃爍在河畔草灘上的野花,一朵都尋不見了。母親侍弄的花圃,昨天還花團(tuán)錦簇的,一夜的霜凍,就讓它們腰肢摧折,花容失色。
大自然的花季過去了,而居室的花季還在。母親擺在我書房南窗前的幾盆花,有模有樣地開著。蜜蜂在戶外沒有可采的花蜜了,當(dāng)我開窗通風(fēng)的時候,它們就飛進(jìn)屋子,尋尋覓覓的。不知它們青睞的是金黃的秋菊,還是水紅的燈籠花?
那天下午,我關(guān)窗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一只金色的蜜蜂。它蜷縮在窗欞下,好像采蜜采累了,正在甜睡。我想都沒想,捉起它,欲把它放生。然而就在我揚起胳膊的那個瞬間,我左手的拇指忽然針刺般的劇痛,我意識到蜜蜂蜇了我了,連忙把它撇到窗外。
蜜蜂走了,它留在我拇指上的,是一根蜂針。蜂針不長,很細(xì),附著白色的絮狀物,我把它拔了出來。我小的時候,不止一次被蜜蜂蟄過,記得有一次在北極村,我撞上馬蜂窩,傾巢而出的馬蜂蟄得我面部紅腫,疼得我在炕上直打滾。
別看這只蜜蜂了無生氣的樣子,它的能量實在是大。我的拇指頃刻間腫脹起來,而且疼痛難忍。我懊惱極了,蜜蜂一定以為我要致它于死地,才使出它的撒手锏。而蟄過了人的蜜蜂,會氣絕身亡,即使我把它放到窗外,它也不會再飛翔,注定要化作塵埃了。我和它,兩敗俱傷。
我以為疼痛會像閃電一樣消逝的,然而我錯了。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到了晚飯的時候,我的拇指仍然錐心刺骨的疼。天剛黑,我便鉆進(jìn)被窩,想著進(jìn)入夢鄉(xiāng)了,就會忘記疼痛。然而輾轉(zhuǎn)著熬到深夜,疼痛非但沒有減弱,反而像漲潮的海水一樣,一浪高過一浪。我不得不從床上爬起,打開燈,察看傷處。我想蜜蜂留在我手指上的蜂針,一定毒素甚劇,而我拔蜂針時,并沒有用鑷子,大約拔得不徹底,于是拿出一根縫衣服的針,劃了根火柴,簡單地給它消了消毒,將針刺向痛處,企圖挑出可能殘存著的蜂針。針進(jìn)到肉里去了,可是血卻出不來,好像那塊肉成了死肉,讓我駭然。想到冷水可止痛,我便拔了針,進(jìn)了洗手間,站在水龍頭下,用冷水沖擊拇指。這招兒倒是靈驗,痛感減輕了不少,十幾分鐘后,我回到了床上。然而才躺下,剛剛緩解的疼痛又傲慢地抬頭了,沒辦法,我只得起來。病急亂投醫(yī),一會兒抹風(fēng)油精,一會兒抹牙膏,一會兒又涂抗炎藥膏,百般折騰,疼痛卻仍如高山的雪蓮一樣,凜冽地開放。我泄氣了,關(guān)上燈,拉開窗簾,求助于天。
已經(jīng)是子夜時分了,如果天氣好,我可以望見窗外的月亮,星星,可以看見山的剪影。然而那天陰天,窗外一團(tuán)漆黑,什么也看不見。人的心真是奇怪,越是看不見什么,卻越是想看。我將臉貼在玻璃窗上,瞪大眼睛,然而黑夜就是黑夜,它毫不含糊地將白日我所見的景致都抹殺掉了。我盼望著山下會突然閃現(xiàn)出打魚人的漁火,或是堤壩上有汽車駛過,那樣,就會有光明劃破這黑暗。然而沒有,我的眼前仍然是沉沉的無邊的暗夜。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體味這樣的黑暗了。都市的夜晚,由于燈火的作祟,已沒有黑暗可言了;而在故鄉(xiāng),我能佇立在夜晚的窗前,也完全是因為月色的誘惑。有誰會欣賞黑暗呢?然而這個傷痛的夜晚,面對著這處子般鮮潤的黑暗,我竟有了一種特別的感動,身上漸漸泛起暖意,有如在冰天雪地中看到了一團(tuán)火。如今能看到真正的黑暗的地方,又有幾處呢?黑暗在這個不眠的世界上,被人為的光明撕裂得丟了魂魄。其實黑暗是潔凈的,那燈紅酒綠、夜夜笙歌的繁華,褻瀆了圣潔的黑暗。上帝給了我們黑暗,不就是送給了我們夢想的溫床嗎?如果我們放棄夢想,不斷地制造糜爛的光明來驅(qū)趕黑暗,縱情聲色,那么我們面對的,很可能就是單色調(diào)的世界了。
我感激這只勇敢的蜜蜂,它用一場壯烈的犧牲,喚起了我的疼痛感,喚起了我對黑暗的從未有過的柔情。只有這干干凈凈的黑暗,才會迎來清清爽爽的黎明啊。
遲子建散文:傷懷之美
不要說你看到了什么,而應(yīng)該說你斂聲屏氣凝神遐思的片刻感受到了什么。那是什么?傷懷之美像寒冷耀目的雪橇一樣無聲地向你滑來,它仿佛來自銀河,因為它帶來了一股天堂的氣息,更確切地說,為人們帶來了自己扼住咽喉的勇氣。
我八歲的時候,還在中國最北的漠河北極村。漫天大雪幾乎封存了我所有的記憶,但那年冬天的漁汛卻依然清晰在目。冬天的漁汛到來時,幾乎家家都徹夜守在江上。人們帶著干糧?;鹋琛⒉遏~的工具和廉價的紙煙從一座座木刻楞房屋走出來。一孔孔冰眼冒出乳白的水汽,雪橇旁的干草上堆著已經(jīng)打上來的各色魚類。一些狗很懂得主人的心理,它們搖頭擺尾地看到上魚量很大,偶爾又有雜魚露出水面時,就在主人摘鉤的一瞬間接了那魚,大口大口地吞嚼起來。對那些名貴的魚,它們素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地忠實于主人,不聞不碰。就在那年漁汛結(jié)束的時候,是黃昏時分,云氣低沉,大人們將魚攏在麻袋里,套上雪橇,撤出黑龍江回家了。那是一條漫長的雪道,它在黃昏時分是灰藍(lán)色的。大人們抄著袖口跟在雪橇后面慢騰騰地走著,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言語,世界是如此沉靜??斓郊议T口的時候,天忽然落起大片大片的雪花,狗狗書籍我眼前的景色一片迷蒙,我所能聽到的只是拉著雪橇的狗的熱氣沼沼的呼吸聲。大人們都消失了,村莊也消失了,我感覺只有狗的呼吸聲和雪花陪伴著我,我有一種要哭的欲望,那便是初始體會到的傷懷之美了。
年齡的增長是加深人自身庸碌行為的一個可怕過程。從那以后,我更多體會到的是城市混沌的煙云。狹窄而流俗的街道、人與人之間的爭吵、背信棄義乃至相互唾棄,那種人、情、景相融為一體的傷懷之美似乎逃之夭夭了。或者說傷懷之美正在某個角落因為蒙難而掩面哭泣。
一九九一年年底,我終于又在異國他鄉(xiāng)重溫了傷懷之美。那是在日本北海道,我離開札幌后來到了著名的溫泉圣地——登別。在此之前已經(jīng)領(lǐng)略過層云峽的溫泉之美了。在北海道旅行期間一直大雪紛紛,空氣潮濕清新,景色奇佳。住進(jìn)依山而起的古色古香的溫泉旅館后,已是黃昏時分了,我洗過澡穿上專為旅人預(yù)備的和服到餐廳就餐。席間,問起登別溫泉有何獨到之處時,日本友人風(fēng)趣地眨眨眼睛說,登別的露天溫泉久負(fù)盛名。也就是說,人直接面對著十二月的寒風(fēng)和天空接受沐浴。我吐了下舌頭,有些興奮,又有些害怕。露天溫泉只在凌晨三時以后才對女人開放。那一夜我輾轉(zhuǎn)反側(cè),生怕不慎一覺醒來云開日朗而與美失之交臂。凌晨五時我肩搭一條金黃色的浴巾來到溫泉區(qū)。以下是我在訪日札記中的一段文字:
溫泉室中靜悄悄的,仍然是濃重的白霧襲來。我脫掉和服,走進(jìn)霧中,那時我便消失了。天然的膚色與白霧相融為一體。我?guī)缀跏菓{著感覺在霧中走動——先拿起噴頭一番淋浴,然后慢慢朝溫泉走去。室內(nèi)溫泉除我之外還有另外兩人,我進(jìn)去后就四處尋找露天溫泉的位置。日語不通,無法向那兩位女人求問,看來看去,在溫泉的東方望見一扇門,上寫五個紅色大字:露天大風(fēng)呂。漢語中的“露天大風(fēng)”自不用解釋,只是“呂”字卻讓人有些糊涂。漢語中的“呂”除了做姓氏之外,古代還指用竹管制成的校正樂律的器具,代表一種音律。把這含義的“呂”與“露天大風(fēng)”聯(lián)系起來,便生出了“由風(fēng)彈奏,由呂校音”的想法。不管如何,我必須挺身而出了。
我走出室內(nèi)溫泉,走向那扇朝向東方的門。站在門邊就感覺到了寒氣,另外兩位女子驚奇地望著我。試想在隆冬的北海道,去露天溫泉,實在需要點勇氣啊。我猶豫片刻,還是將門推開。這一推我?guī)缀踝屟┗ńo嚇住了,寒氣和雪花匯合在一起朝我襲來,我身上卻一絲不掛。而我不想再回頭,尤其有人望著我的時候,我是絕不肯退卻的。我朝前走去,將門關(guān)上。
我全身的肌膚都在呼吸真正的風(fēng)、自由的風(fēng)。池子周圍落滿了雪。我朝溫泉走去,我下去了,慢慢地讓自己成為溫泉的一部分,將手撐開,舒展開四肢。坐在溫泉中,猶如坐在海底的苔蘚上,又滑又溫存,只有頭露出水面。池中只我一人,多安靜啊。天似亮非亮,那天就有些幽藍(lán),雪花朝我襲來,而溫泉里卻暖意融融。池子周圍有幾棵樹,樹上有燈,因而落在樹周圍的雪花是燦爛而華美的。
我想我的筆在這時刻是蒼白的。直到如今,我也無法準(zhǔn)確表達(dá)當(dāng)時的心情,只記得不遠(yuǎn)處就是一座山,山坡上錯落有致地生長著松樹和柏樹,三股泉水朝下傾瀉,琤琤有聲。中央的泉水較直,而兩側(cè)的面積較大,極像個打漁人戴著斗笠站在那。一邊是雪,一邊是泉水,另一邊卻結(jié)有冰柱(在水旁的巖石上),這是我所經(jīng)歷的三個季節(jié)的景色,在那里一并看到了。我呼吸著新鮮潮濕而浸滿寒意的空氣,感覺到了空前的空靈。也只有人,才會為一種景色,一種特別的生活經(jīng)歷而動情。
我所感受到的是什么?是天堂的絕唱?那無與倫比的傷懷之美啊!我以為你已經(jīng)背棄了我這滿面塵垢的人,沒想到竟在異國他鄉(xiāng)與你驚喜地遭逢,你帶著美遠(yuǎn)走天涯后,傷懷的我仍然期待著與你重逢。
去年九月上旬,我意外地因為心動過速和痢疾而病倒了。一個人躺倒在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傷感而絕望,窗外的陽光再燦爛都覺得是多余的。我盼望有一個機(jī)會出去呼吸新鮮空氣,在城市里我已經(jīng)疲憊不堪。九月二十日,大病初愈的我終于踏上了一條豪華船。歷時十天的旅行開始了。省人大的領(lǐng)導(dǎo)考察沿江大通道,加上新華社、《光明日報》的兩位記者和我的一位領(lǐng)導(dǎo)及同事陪同,不過二十人。船是“黑龍江”號,整潔而舒適。我們白天在甲板眺望風(fēng)景,看銀色水鳥在江面上盤桓,夜晚船泊岸邊,就宿在船上。船到達(dá)邊境重鎮(zhèn)撫遠(yuǎn),停留一天后,第二天正午便返航了。那時船正行駛在黑龍江上,岸兩側(cè)是兩個國度:中國和俄羅斯。是時俄羅斯正在內(nèi)亂,但葉利欽很快控制了局面。那是九月二十五日的黃昏,飯后我獨自來到船頭的甲板。秋涼了,風(fēng)已經(jīng)很硬了,落日已盡,天邊涌動著轟轟烈烈的火燒云,映紅了半面江水。這時節(jié)有一群水鳥忽然出現(xiàn)在船頭不遠(yuǎn)處,火燒云使它們成為赤色。它們帶著水汽朝另一岸飛去,我目隨著它們,突然發(fā)現(xiàn)它們身上的紅色在瞬間消失了,俄羅斯那岸的天空月白風(fēng)清,水鳥在那里重現(xiàn)了單純的本色。真是不可思議,一面是灰藍(lán)的天空和半輪淡白的月亮,另一側(cè)卻是紅霞漫卷。船長在駕駛室發(fā)現(xiàn)了我,便用擴(kuò)音器送出來一憂郁纏綿令人心動的樂曲。我情不自禁地和著樂曲獨自舞蹈起來。我旋轉(zhuǎn)著,領(lǐng)略著這紅白相間的世界的奇異之美。我長發(fā)飄飄,那一時刻我感覺自己就是一個女巫。沒有誰來打擾我,陪伴我舞蹈的,除了如臨仙界的音樂,便是江水、云霓、月亮和無邊無際的風(fēng)了。傷懷之美在此時突然撞入我的心扉,它使我忘卻了庸俗嘈雜的城市和自身的一切疾病。我多想讓它長駐心中,然而它棲息片刻就如裊裊輕煙一般消失了。
傷懷之美為何能夠打動人心?只因為它浸入了一種宗教情懷。一種神圣的不可侵犯的憂傷之美,是一個帝國的所有黃金和寶石都難以取代的。我相信每一個富有宗教情懷的人都遇見過傷懷之美,而且我也深信那會是人一生中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珍貴片斷,能成為人永久回憶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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