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苦茶隨筆
《苦茶隨筆》收錄五十一篇,多為雜文,強(qiáng)調(diào)思想的自由性與獨(dú)立性。那我們就去讀一讀吧。下面是學(xué)習(xí)啦小編精心為你整理周作人苦茶隨筆,希望你喜歡。
周作人苦茶隨筆篇一:論語小記
近來拿出《論語》來讀,這或者由于聽見南方讀經(jīng)之喊聲甚高的緣故,或者不是,都難說。我是讀過四書五經(jīng)的,至少《大》《中》《論》《孟》《易》《書》《詩》這幾部都曾經(jīng)背誦過,前后總有八年天天與圣經(jīng)賢傳為伍,現(xiàn)今來清算一下,到底于我有什么好處呢?這個我恐怕要使得熱誠的儒教徒聽了失望,實(shí)在沒有什么。現(xiàn)在只說《論語》。
我把《論語》白文重讀一遍,所得的印象只是平淡無奇四字。這四個字好像是一個盾,有他的兩面,一面凸的是切實(shí),一面凹的是空虛。我覺得在《論語》里孔子壓根兒只是個哲人,不是全知全能的教主,雖然后世的儒教徒要奉他做祖師,我總以為他不是耶穌而是梭格拉底之流亞。《論語》二十篇所說多是做人處世的道理,不談鬼神,不談靈魂,不言性與天道,所以是切實(shí),但是這里有好思想也是屬于持身接物的,可以供后人的取法,卻不能定作天經(jīng)地義的教條,更沒有什么政治哲學(xué)的精義,可以治國平天下,假如從這邊去看,那么正是空虛了。平淡無奇,我憑了這個覺得《論語》仍可一讀,足供常識完具的青年之參考,至于以為圣書則可不必,太陽底下本無圣書,非我之單看不起《論語》也。
一部《論語》中有好些話都說得很好,我所喜歡的是這幾節(jié),其一是《為政》第二的一章:
“子曰,由,誨汝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其二是《陽貨》第十七的一章:
“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問言哉。”太炎先生《廣論語駢枝》引《釋文》,魯讀天為夫,“言夫者即斥四時行百物生為言,不設(shè)主宰,義似更遠(yuǎn)。”無論如何,這一章的意思我總覺得是很好的。又《公冶長》第五云:
“顏淵季路侍,于曰,盍各言爾志。子路曰,愿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顏淵曰,愿無伐善,無施勞。子路曰,愿聞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我喜歡這一章,與其說是因?yàn)樗枷脒€不如說因?yàn)樗木辰绾?。師弟三人閑居述志,并不像后來文人的說大話,動不動就是攬轡澄清,現(xiàn)在卻只是老老實(shí)實(shí)他說說自己的愿望,雖有大小廣狹之不同,其志在博施濟(jì)眾則無異,而說得那么質(zhì)素,又各有分寸,恰如其人,此正是妙文也。我以為此一章可以見孔門的真氣象,至為難得,如《先進(jìn)》末篇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那一章便不能及。此外有兩章,我讀了覺得頗有詩趣,其一《述而》第七云:
“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其二《子罕》第九云: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本來這種文章如《莊子》等別的書里,并不算希奇,但是在《論語》中卻不可多得了。朱注己忘記,大家說他此段注得好,但其中仿佛說什么道體之本然,這個我就不懂,所以不敢恭維了?!段⒆印返谑酥杏钟幸徽潞芴貏e的文章云:
“大師摯適齊,亞飯干適楚,三飯繚適蔡,四飯缺適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漢,少師陽、擊磐襄入于海。”不曉得為什么緣故,我在小時候讀《論語》讀到這一章,很感到一種悲涼之氣,仿佛是大觀園末期,賈母死后,一班女人都風(fēng)流云散了的樣子。這回重讀,仍舊有那么樣的一種印象,我前后讀《論語》相去將有四十年之譜,當(dāng)初的印象保存到現(xiàn)在的大約就只這一點(diǎn)了罷。其次那時我所感到興趣的記隱逸的那幾節(jié),如《憲問》第十四云:
“子路宿于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
“子擊磬于衛(wèi)。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深則厲,淺則揭。子曰,果哉,未之難矣。”又《微子》第十八云:
“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之門,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鬃酉拢c之言。趨而避之,不得與之言。”
“長沮桀溺耦而耕??鬃舆^之,使子路問津焉。長沮曰,夫執(zhí)輿者為誰?子路曰,為孔丘。曰,是魯孔丘與?曰,是也。曰,是知津矣。問于桀溺,桀溺曰,子為誰?曰,為仲由,曰,是魯孔丘之徒與?對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而與其從辟人之士,豈若從辟世之士哉。□而不輟。子路行以告,夫子撫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
“子路從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問曰,于見夫予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蕓。于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隱者也。使子路反見之,至,則行矣。子路曰,不仕無義。長幼之節(jié),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也,已知之矣。”
在這幾節(jié)里我覺得末了一節(jié)頂好玩,把子路寫得很可笑。遇見丈人,便脫頭脫腦地問他有沒有看見我的老師,難怪碰了一鼻子灰,于是忽然十分恭敬起來,站了足足半天之后,跟了去寄宿一夜。第二天奉了老師的命再去看,丈人已經(jīng)走了,大約是往田里去了吧,未必便搬家躲過,子路卻在他的空屋里大發(fā)其牢騷,仿佛是戲臺上的獨(dú)白,更有點(diǎn)兒滑稽,令人想起夫子的“由也咳”這句話來。所說的話也夸張無實(shí),大約是子路自己想的,不像孔子所教,下一章里孔子品評夷齊等一班人,“謂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發(fā)中權(quán)”,。雖然后邊說我則異于是,對于他們隱居放言的人別無責(zé)備的意思,子路卻說欲沾其身而亂大倫,何等言重,幾乎有孟子與人爭辯時的口氣了。孔子自己對他們卻頗客氣,與接輿周旋一節(jié)墩可看,一個下堂欲與之言,一個趨避不得與之言,一個狂,一個中,都可佩服,而文章也寫得恰好,長沮桀溺一章則其次也。
我對于這些隱者向來覺得喜歡,現(xiàn)在也仍是這樣,他們所說的話大抵都不錯。桀溺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最能說出自家的態(tài)度。晨門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最能說出孔子的態(tài)度。說到底,二者還是一個源流,因?yàn)槎贾啦豢?,不過一個還要為,一個不想再為罷了。周朝以后一千年,只出過兩個人,似乎可以代表這兩派,即諸葛孔明與陶淵明,而人家多把他們看錯作一姓的忠臣,令人悶損。中國的隱逸都是社會或政治的,他有一肚子理想,卻看得社會渾濁無可實(shí)施,便只安分去做個農(nóng)工,不再來多管,見了那知其不可而為之的人,卻是所謂惺惺惜惺惺,好漢惜好漢,想了方法要留住他??瓷厦娓魅说难詣与m然冷熱不同,全都是好意,毫沒有“道不同不相與謀”的意味,孔子的應(yīng)付也是如此,這是頗有意思的事。外國的隱逸是宗教的,這與中國的截不相同,他們獨(dú)居沙漠中,絕食苦禱,或牛皮裹身,或革帶鞭背,但其目的在于救濟(jì)靈魂,得遂永生,故其熱狂實(shí)在與在都市中指揮君民焚燒異端之大主教無以異也。二者相比,似積極與消極大有高下,我卻并不一定這樣想。對于自救靈魂我不敢贊一辭,若是不惜用強(qiáng)硬手段要去救人家的靈魂,那大可不必,反不如去荷蕢植杖之無害于人了。我從小讀《論語》,現(xiàn)在得到的結(jié)果除中庸思想外乃是一點(diǎn)對于隱者的同情,這恐怕也是出于讀經(jīng)救國論者“意表之外”的罷?
二十二年十二月
(1934年12月作,選自《苦茶隨筆》)
周作人苦茶隨筆篇二:
骨董小記
從前偶然做了兩首打油詩,其中有一句云,老去無端玩骨董,有些朋友便真以為我有些好古董,或者還說有古玩一架之多。我自己也有點(diǎn)不大相信了,在苦雨齋里仔細(xì)一查,果然西南角上有一個書廚,架上放著好些--玩意兒。這書廚的格子窄而且深,全廚寬只一公尺三五,卻分作三份,每份六格,每格深二三公分,放了“四六判”的書本以外大抵還可空余八公分,這點(diǎn)地方我就利用了來陳列小小的玩具。這總計起來有二十四件,現(xiàn)在列記于下。
一、竹制黑貓一,高七公分,寬三公分。竹制龍舟一,高八公分,長七公分,是一個友人從長崎買來送我的。竹木制香爐各一,大的高十公分,小者六公分,都從東安市場南門內(nèi)攤上買來。
二、土木制偶人共九,均日本新制,有雛人形,博多人形,仿御所人形各種,有“暫”,“鳥邊山”,“道成寺”各景,高自三至十六公分。松竹梅土制白公雞一,高三公分。
三、面人三,隆福寺街某氏所制,魁星高六公分,孟浩然連所跨毛驢共高四公分,長眉大仙高四公分,孟浩然后有小童杖頭挑壺盧隨行,后有石壁,外加玻璃盒,價共四角。擱在齋頭已將一年,面人幸各無恙,即大仙細(xì)如蛛絲的白眉亦尚如故,真可謂難得也。
四、陶制舟一,高六公分,長十二公分,底有印曰一休庵。篷作草苫,可以除去,其中可裝柳木小剔牙簽,船頭列珊瑚一把,蓋系“寶船”也。又貝殼舟一,像舟人著蓑笠持篙立筏上,以八棱牙貝九個,三貝相套為一列,三列成筏。以瓦楞子作蓑,梅花貝作笠,黃核貝作舟人的身子,篙乃竹枝。今年八月游江之島,以十五錢買得之,雖不及在小湊所買貝人形“挑水”之佳,卻也別有風(fēng)致,蓋挑水似艷麗的人物畫,而此船則是水墨山水中景物也。
五、古明器四,碓灶豬人各一也。碓高二公分,寬四公分,長十三公分。灶高八公分半,寬九公分。豬高五公分,長十一公分。人高十二公分。大抵都是唐代制品,在洛陽出上的。又自制陶器花瓶一,高八公分,中徑八公分,上下均稍小,題字曰:忍過事堪喜,甲戌八月十日在江之島書杜牧之句制此,知堂。底長方格內(nèi)文曰,苦茶庵自用品。其實(shí)這是在江之島對岸的片瀨所制,在素坯上以破筆蘸藍(lán)寫字,當(dāng)場現(xiàn)燒,價二十錢也。
六、方銅鏡一,高廣各十一公分,背有正書銘十六字,文曰:既虛其中,亦方其外,一塵不染,萬物皆備。其下一長方印,篆文曰薛晉侯造。
總算起來,只有明器和這鏡可以說是古董。薛晉侯鏡之外還有一面,雖然沒有放在這一起,也是我所喜歡的。鏡作葵花八瓣形,直徑寬處十一公分半,中央有長方格,銘兩行曰:湖州石十五郎煉銅照子。明器自羅振玉的《圖錄》后己著于錄,薛石的鏡子更是文獻(xiàn)足征了。汪曰幀《湖雅》卷九云:
“《烏程劉志》:湖之薛鏡馳名,薛杭人而業(yè)于湖,以磨鏡必用湖水為佳。案薛名晉侯,字惠公,明人,向時稱薛惠公老店,在府治南宣化坊。”又云:
“《西吳枝乘》:鏡以吳興為良,其水清冽能發(fā)光也。予在婺源購得一鏡,水銀血斑滿面,開之止半面,光如上弦之月。背鑄字兩行云,湖州石十三郎自照青銅監(jiān)子,十二字,乃唐宋殉葬之物也。鏡以監(jiān)子名,甚奇。案宋人避敬字嫌名,改鏡曰照子,亦曰鑒于,監(jiān)即鑒之省文,何足為異。此必宋制,與唐無涉,且明云自照,乃生時所用,亦非殉葬物也。”梁廷*(左木右毋)《藤花亭鏡譜》卷四亦已錄有石氏制鏡,文曰:
“南唐石十姐鏡:葵花六瓣,全體平素,右作方格而中分之,識分兩行,凡十有二字,正書,曰,湖州石十姐摹練銅作此照子。予嘗見姚雪逸司馬衡藏一器,有柄,識曰,湖州石念二叔照子。又見兩拓本,一云,湖州石十五郎煉銅照子,一云,湖州石十四郎作照子,并與此大同小異,此云十姐,則石氏兄弟姊妹咸擅此技矣。云照子者亦唯石氏有之,古不過稱鑒稱鏡而已。石氏南唐人,據(jù)姚司馬考之如此。”南唐人本無避宋諱之理。且湖州在宋前也屬于吳越,不屬南唐,梁氏自己亦以為疑,但深信姚司馬考據(jù)必有所本,定為南唐,未免是千慮一失了。
但是我總還不很明白骨董究竟應(yīng)該具什么條件。據(jù)說骨董原來只是說古器物,那么凡是古時的器物便都是的,雖然這時間的問題也還有點(diǎn)麻煩。例如巨鹿出土的宋大觀年代的器物當(dāng)然可以算作骨董了,那些陶器大家都知寶藏,然而午門樓上的板桌和板椅真是歷史上的很好材料,卻總沒法去放在書房里做裝飾,固然難找得第二副,就是想放也是枉然。由此看來,古器物中顯然可以分兩部分,一是古物,二仍是古物,但較小而可玩者,因此就常被稱為古玩者是也。鏡與明器大抵可以列入古玩之部罷,其余那些玩物,可玩而不古,那么當(dāng)然難以冒扳華宗了。古玩的趣味,在普通玩物之上又加上幾種分子。其一是古。古的好處何在,各人說法不同,要看他是哪一類的人。假如這是宗教家派的復(fù)古家,古之所以可貴者匣因其與理想的天國相近。假如這是科學(xué)家派的考古家,他便覺得高興,能夠在這些遺物上窺見古時生活的一瞥。不佞并不敢自附于哪一派,如所愿則還在那別無高古的理想與熱烈的情感的第二種人。我們看了宋明的鏡子未必推測古美人的梳頭勻面,“頗涉遇想”,但借此知道那時照影用的是有這一種式樣,就得滿足,于形色花樣之外又增加一點(diǎn)興味罷了。再說古玩的價值其二是稀。物以稀為貴,現(xiàn)存的店鋪還要標(biāo)明只此一家以見其名貴,何況古物,書夸孤本,正是應(yīng)該。不過在這一點(diǎn)上我不甚贊同,因?yàn)槲宜械亩际浅S卸嘤械呢浬?,大抵到每一個古董攤頭去一張望即可發(fā)見有類似品的。此外或者還可添加一條,其三是貴。稀則必貴,此一理也。貴則必好,大官富賈買古物如金剛寶石然,此又一理也。若不佞則無從措碎矣,贊成乎?無錢,反對乎?殆若酸蒲桃??偠灾?,我所有的雖也難說賤卻也決不貴。明器在國初幾乎滿街皆是,一個一只洋耳,鏡則都在紹興從大坊口至三塊街一帶地方得來,在銅店柜頭雜置舊鎖鑰匙小件銅器的匣中檢出,價約四角至六角之譜,其為我買來而不至被烊改作銅火爐者,蓋偶然也。然亦有較貴者,小偷阿桂攜來一鏡,背作月宮圖,以一元買得,此鏡《藤花亭譜》亦著錄,走為唐制,但今已失去。
玩骨董者應(yīng)具何種條件?此亦一問題也。或曰,其人應(yīng)極舊。如是則表里統(tǒng)一,可以養(yǎng)性?;蛟唬淙隧殬O新。如是則世問諒解,可以免罵。此二說恐怕都有道理,不佞不能速斷。但是,如果二說成立其一,于不佞皆大不利,無此資格而玩骨董,不佞亦自知其不可矣。
二十三年十月
(1934年10月作,選自《苦茶隨筆》)
周作人苦茶隨筆篇三:苦茶
去年秋天到日本去玩了一趟,有三個月沒有寫什么文章,從十月起才又開始寫一點(diǎn),到得今年五月底,略一檢查存稿,長長短短卻一總有五十篇之譜了。雖然我的文章總是寫不長,長的不過三干字,短的只干字上下罷了,總算起來也就是八九萬字,但是在八個月里亂七八糟地寫了這些,自己也覺得古怪。無用的文章寫了這許多,一也。這些文章又都是那么無用,又其二也。我原是不主張文學(xué)有用的,不過那是就政治經(jīng)濟(jì)上說,若是給予讀者以愉快,見識以至智慧,那我覺得卻是很必要的,也是有用的所在??上铱醋约旱奈恼略谶@里覺得很不滿意,因?yàn)轭H少有點(diǎn)用的文章,至少這與《夜讀抄》相比顯然看得出如此。我并不是說《夜讀抄》的文章怎么地有用得好,但《夜讀抄》的讀書的文章有二十幾篇,在這里才得其三分之一,而諷刺牢騷的雜文卻有三十篇以上,這實(shí)在太積極了,實(shí)在也是徒勞無用的事。寧可少寫幾篇,須得更充實(shí)一點(diǎn),意思要誠實(shí),文章要平淡,庶幾于讀者稍有益處。這一節(jié)極要緊,雖然尚須努力,請俟明日。
五月三十一日我往新南院去訪平伯,講到現(xiàn)在中國情形之危險,前日讀《墨海金壺》本的《大金吊伐錄》,一邊總是敷衍或取巧,一邊便申斥無誠意,要取斷然的處置,八百年前事,卻有咋今之感,可為寒心。近日北方又有什么問題如報上所載,我們不知道中國如何應(yīng)付,看地方官廳的舉動卻還是那么樣,只管女人的事,頭發(fā),袖子,襪子,衣衩等,或男女不準(zhǔn)同校,或男女準(zhǔn)同游泳,這都是些什么玩意兒,我真不懂。我只知道,關(guān)于教育文化諸問題信任官僚而輕視學(xué)人,此事起始于中小學(xué)之舉行會考,而統(tǒng)一思想運(yùn)動之成功則左派朋友的該項(xiàng)理論實(shí)為建筑其基礎(chǔ)?!惰缶W(wǎng)經(jīng)》有云:
“如獅子身中蟲自食獅子肉,非余外蟲,如是,佛子自破佛法,非外道天魔能破壞。”我想這話說得不錯。平伯聽了微笑對我說,他覺得我對于中國有些事情似乎比他還要熱心,雖然年紀(jì)比他大,這個理由他想大約是因?yàn)槲覍τ谟行┡蓮那坝悬c(diǎn)認(rèn)識,有過期待。他這話說得很好,仔細(xì)想想也說得很對。自辛丑以來在外游蕩,我所見所知的人上下左右總計起來。大約也頗不少。因知道而期待,而責(zé)備,這是一條路線。但是,也可因知道而不期待,而不責(zé)備,這是別——條路線。我走的卻—直是那第一路,不肯消極,不肯逃避現(xiàn)實(shí),不肯心死,說這馬死了,——這真是“何嘗非大錯而特錯”。不錯的是第二路。這條路我應(yīng)該能夠走,因?yàn)槲覍τ谟性S多人與物與事都有所知。見橐駝固不怪他腫背,見馬也不期望他有一天背會腫,以 駝呼駝,以馬稱馬,此動物學(xué)的科學(xué)方法也。自然主義派昔曾用之于小說矣,今何妨再來借用,自然主義的文學(xué)雖已過時而動物學(xué)則固健在,以此為人生觀的基本不亦可乎。
我從前以責(zé)備賢者之義對于新黨朋友頗怪其為統(tǒng)一思想等等運(yùn)動建筑基礎(chǔ),至于黨同伐異卻尚可諒解,這在講主義與黨派時是無可避免的。但是后來看下去情形并不是那么簡單,在文藝的爭論上并不是在講什么主義與黨派,就只是相罵,而這罵也未必是亂罵,雖然在不知道情形的看去實(shí)在是那么離奇難懂。這個情形不久我也就懂了。事實(shí)之奇恒出小說之上,此等奇事如不是物證儼在正令人不敢輕信也。新黨尚如此。
總之在現(xiàn)今這個奇妙的時代,特別是在中國,覺得什么話都無可說。老的小的,村的俏的,新的舊的,肥的瘦的,見過了不少,說好說丑,都表示過一種敬意,然而歸根結(jié)蒂全是徒然,都可不必。從前上論常云,知道了,欽此。知道了那么這事情就完了,再有話說,即是廢話。我很慚愧老是那么熱心,積極,又是在已經(jīng)略略知道之后,難道相信天下真有“奇跡”么?實(shí)實(shí)是大錯而特錯也。以后應(yīng)當(dāng)努力,用心寫好文章,莫管人家鳥事,且談草木蟲魚,要緊要緊。二十四年六月一日,知堂于北平。
周作人隨筆相關(guān)文章:
3.作家寫魯迅的文章
5.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因緣”因素:以張愛玲為例
9.隨筆的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