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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并不消逝,只是遷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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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并不消逝,只是遷徙

那時候的我,正值青春

  那一年我25歲,剛考入博士班,一邊修習學位,一邊創(chuàng)作,已經(jīng)出版了第一本小說集《海水正藍》,并且因為難以預(yù)料的暢銷狀況,引人側(cè)目。我很安逸于古典世界與學院生活,那里我是小小的桃花源,我可以安靜地圈點和閱讀,把自己潛藏起來,遇見一個巧妙的詞句,便可贊嘆玩味許久,得到很大的喜悅。不知從哪里看見形容男子“身形偉岸”的詞,狠狠琢磨一回,那是怎樣的形象呢?我們中文系的教授們,有溫文儒雅的,有玉樹臨風的,孤傲遺世的,但,都稱不上偉岸,我心中仿佛有著對于偉岸的認識,只是難以描摹。 

  寒假以后,我遇見了這樣一位大學教授,高大壯碩,行動從容,微微含笑,為我們講授詩詞,因為曾經(jīng)是體育系的,他看起來不同一般的中文系氣質(zhì)。每個周末,我們都要到老師家里上課,大家圍著餐桌,并不用餐,而是解說一首詩或者一闋詞。看見他朗然笑語,噴吐煙霧,我悄悄想著,這就是一個偉岸男子了吧?四十歲的老師,當時在學術(shù)界是很活躍的,意氣風發(fā),鋒芒耀眼,上他的課,卻從未停止興味盎然地觀看著他和他和家庭。

  他有一個同樣在大學里教書的妻子,兩個兒子。當我們的課程即將結(jié)束時,師母和他的小兒子,有時會一起進門。師母提著一些日用品或食物,小男孩約摸10歲左右,背著小學生雙肩帶書包,脫下鞋子,睜著好奇的眼睛盯著我們瞧,并不畏生。老師會停下正在講解的課程,望向他們,有時交談兩句,那樣話語和眼神之中有不經(jīng)意的眷戀。我漸漸明白,老師像一座綠楊垂柳的堤岸,他在微笑里,輕輕擁著  妻與子,一大一小兩艘船棲泊,所以,他是個偉岸的男子。

  我們告辭的時候,老師家的廚房里有著鍋爐的聲響,晚餐漸漸開上桌了,我們散潰地漫步在高架橋下,走向公車站牌。一點點倦意,還有很多憧憬,我忽然想到自己的未來,會不會也有這樣的一個溫暖家庭呢?一種圍桌共餐的親密情感?一個背雙肩背包的小男孩?天黑下去,星星爬向天空了。

  修完博士學位的暑假,邀集一群好友,將近一個月的神州壯游?;氐脚_北,整個人變得懶懶的,開學前下了一場雨,秋天忽然來了。同學來電話,告訴我罹患癌癥的師母去世了,大家要一起去公祭,他們想確定我已經(jīng)歸來。

  不知道為什么,我一直覺得師母會康復(fù)的,她還年輕,有恩愛的丈夫;還有會撒嬌的兒子,她應(yīng)該會好起來?!?/p>

  那一天,我去得很早,從頭到尾,想著或許我可以幫什么忙。但,我能幫什么忙?告別儀式中,擴音器里播放的是費玉清繚繞若絲的美聲:“妹妹啊妹妹,你松開我的手,我不能跟你走……”我在詫異中抬起頭,越過許多許多人,看見伏跪在地上的那個小男孩,那時候他其實已經(jīng)是初中生了,因為失去了母親的緣故,看起來特別瘦小。

  我有一種沖動想過去,走到他身邊去,看住他的黑眼睛,說幾句安慰的話。但終于沒有,因為我不知道該說什么,而且我怕看到他的眼淚便忍不住自己的眼淚。

  人生真的有很多意外啊,只是,那時候的我仍然天真地以為,我已經(jīng)獲得學位了,有了專任的教職,還有人替我介紹了留美博士為對象,只要我有足夠的耐心,只要我夠努力,就可以獲得幸福。我也以為,這個家庭的坎坷應(yīng)該到此為止了,應(yīng)該否極泰來了。

  一年之后,我陷在因情感而引起的強烈風暴中,面臨著工作上的艱難抉擇,突然聽聞老師腦干中風,病情危急的消息。到醫(yī)院去探望時,老師已經(jīng)從加護病房進入普通病房了,聽說意識是清楚的,那曾經(jīng)偉岸的身軀倒在病床,全然不能自主。那個家庭怎么辦?那兩個男孩怎么辦?同去的朋友試著對老師說話,我緊閉嘴唇?jīng)]有出聲,我只想問問天,這是什么天意?不是說天無絕人之路嗎?這算是一條什么路?

  老師從三總轉(zhuǎn)到榮總,開始做復(fù)健的時候,我去探望,那一天他正在學發(fā)聲。50歲的老師,應(yīng)當是在學術(shù)界大展鴻圖最好的年齡;應(yīng)當是吟哦著錦繡詩句的聲音,此刻正費力地捕捉著:噫,唉,啊,呀……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看護樂觀地說老師表現(xiàn)得很捧,我們要給老師拍拍手哦。走出醫(yī)院,我的眼淚倏然而落,順著綠蔭道一路哭一路走,這是怎樣荒謬而殘酷的人生啊。

  同時間發(fā)生在我身上的傷挫并沒有停止,總要花好大的力氣去應(yīng)付,應(yīng)付自己的消沉。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去探望過老師,只從一些與老師親近的人那兒探望老師的狀況,老師出院了,回家調(diào)養(yǎng)了,原來的房子賣掉了,搬到比較清幽的地方去了。偶爾車行經(jīng)過高架橋,我仍會在歲月里轉(zhuǎn)頭張望那個方向,帶著惆悵的淡淡感傷。那里有一則秘密的,屬于我的青春故事。

后來,我與青春恍然相逢

  這一年,我已經(jīng)在大學里專任了第十一個年頭了,即將跨入40歲。生活忽然繁忙起來,廣播、電視和應(yīng)接不暇的演講,但我盡量不讓其他雜務(wù)影響了教學,總是抱著欣然的情緒走進教室,面對著那些等待著的眼睛。特別是為法商學院的學生開設(shè)的通識課程,在許多與生命相關(guān)的議題里,我每每期待著能將自己或者是他們帶來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去。

  每一年因為學生組合分子的不同,上課的氣氛也不相同,若有幾個特別活潑又充分互動的學生,就會迸出精彩的火花。有時遇見安靜卻愿意深刻思考的學生,他們的意見挑戰(zhàn)我的價值觀和認知,也是很過癮的事。一個學期的課,不敢期望能為學生們帶來什么影響,只要是能提供機會讓他們認識到自己,就已經(jīng)夠了。

  這個學期,有幾個學生聆聽我敘述的故事時,眼中有專注的神采。有一個經(jīng)濟系的男生,特別捧場,哪怕我說的笑話自己都覺得不甚好笑,他一定笑得非常熱切,也因此他沒出席的日子,課堂上便顯得有些寂寥了。通常這樣有參與感的學生在討論時都會踴躍發(fā)言的,這個男生卻幾乎從不發(fā)言。該笑的時候大笑,該點頭的時候用力點頭,只是不發(fā)言,我猜想或許是因為他不擅言辭吧。輪到他上臺報告時,他從余秋雨的《文化苦旅》說到祖國大陸的壯麗山河,全不用講稿,也不用大綱,侃侃而談,不像是商學院的學生,倒更像是中文系的。我坐在臺下,仰著頭看他,原來是這樣高的男孩子。明明是青春的臉孔,流利地報告著的時候,卻仿佛有著一個老靈魂,隱隱流露出淺淺的滄桑。他在臺上說話,煥發(fā)著光亮、自信的神態(tài),在與臺下忽然大笑起來的模樣,是極其不同的。當他結(jié)束報告,掌聲四起,連我也忍不住為他拍手了。

  冬天來臨時,通識課結(jié)束,我在教室里前后行走,看著學生們在期末考卷上振筆疾書。一張張考卷交到講臺上,我從那些或微笑或蹙眉的面容上,已經(jīng)可讀到他們的成績了。

  捧著一疊考卷走出教室,那個經(jīng)濟系的男生等在門口:“老師,”他喚住我,“可以耽誤你一點時間嗎?”

  我站住,并且告訴他,只能有一點時間,因為我趕著去電臺。每個星期五的現(xiàn)場節(jié)目與預(yù)錄,令我有點焦慮。

  好的。他微笑著,看起來也很緊張,隨時準備要逃離的樣子,“我只是想問你還記不記得一位老師……”他說出一個名字。忽然一個名字被說出來,我感到一陣暈眩,那一段被煙塵封鎖的記憶啊,云霧散盡,身形偉岸,微笑的老師,忽然無比清晰地走到我的面前來。我當然記得,即便多年來已不再想起,卻不能忘記。

  你是……我仰著頭看他,看著他鏡片后的黑眼鏡,眼淚是這樣的岌岌可危。

  暮色仰進教學大樓,天就要黑了,然后星星會亮起來,曾經(jīng),那是晚餐開桌的時間,如今,我們在充滿人生的擁擠的走廊上相逢。十幾年之后,他念完五專,服完兵役,插班考進大學,特意選修了這門課,與我相識,那令我懸念過的小男孩,24歲,正當青春,我卻是他母親那樣的年齡了。青春從不曾消逝,只是從我這里,遷徙到他那里。

  后來,我聽著他說起當年在家里看見我,清純地垂著長發(fā)的往昔,那時候我們從未說過一句話,他卻想著如果可以同這個姐姐說說話。我聽他說著連年遭遇變故,有著寄人籬下的凄涼,父親住院一整年,天黑之后他有多么不愿意回家,回到空蕩蕩的家。我專心聆聽,并沒料到不久之后,我的父親急癥住院,母親在醫(yī)院里日夜相陪,我每天忙完了必須回到空蕩蕩的家里去。那段禍福難測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男孩對我敘述的一個故事,在一片恐懼的黑暗中,仿佛是他走到我的身邊來,對我訴說著安慰的話,那是多年前我想說終究沒有說出來的。我因此獲得了平安。與青春恍然相逢的剎那,我看見了歲月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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