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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語文《林教頭風雪山神廟》的賞析
優(yōu)秀古典小說《水滸傳》，在我國人民群眾中流傳甚廣，影響深遠。書中第十回"林教頭風雪山神廟"，歷來是為人們擊節(jié)稱賞的著名篇章之一。在這一章中，作者運用了多種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著力描寫了林沖從一個封建統(tǒng)治集團的依附者，被徽宗皇帝的寵臣太尉高俅陷害得家破人亡，終于投奔梁山，成為農(nóng)民革命英雄的轉(zhuǎn)化過程。在人物性格的精細刻畫和故事情節(jié)的生動描寫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
在燦若群星的"梁山泊"英雄形象中，林沖是人們十分喜愛的一個。他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這不算低的社會地位，加上優(yōu)厚的俸給、溫暖和美的小康家庭等多種社會因素，使他對封建統(tǒng)治者和自身的前途存有幻想。雖然他武藝高強，對"屈沉在小人之下"也有一腔怨憤，卻養(yǎng)成了逆來順受、忍辱妥協(xié)的性格。他在小說中剛一出場，就遇到高俅的干兒子"花花太歲"高衙內(nèi)攔路調(diào)戲他妻子。當他聞訊趕來，于怒喝聲中舉拳欲打時，一看"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子高衙內(nèi)"，"先自手軟了"。在愛妻遭調(diào)戲的奇恥大辱面前，職任八十萬禁軍教頭，英名遠播的林沖，居然咽下了一腔盛怒，不但自己不敢打，甚至阻攔魯智深去追打高衙內(nèi)，說是："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沖不合吃著他的請受，權(quán)且讓他這一次。"這里，第一次顯示了林沖屈辱忍讓的思想性格。但是，逆來順受并不能解脫林沖的困境，當陸謙設(shè)計調(diào)開林沖，妄圖讓高衙內(nèi)引誘凌辱他妻子時，林沖按捺不住了，他把咽下去的一腔憤怒，全部傾瀉到無恥走狗陸謙身上。這時，林沖仍然避免觸及"本管高太尉"，但從他拿了尖刀，追尋陸謙的激烈行動中，可以看出林沖反抗性格的緩慢發(fā)展過程。后來，他在陸謙與高衙內(nèi)進一步設(shè)下陷阱，陰謀迫害下，誤入白虎堂、刺配滄州道、遇險野豬林……在一個接一個的打擊迫害中，林沖的反抗性格逐步發(fā)展和增強。盡管如此，他依然想從妥協(xié)退讓中尋求茍安，沒有放棄"掙扎著回來"的幻想。林沖思想性格上這種矛盾斗爭，在"風雪山神廟"這一回中，達到高潮，發(fā)生了突變，在嚴酷的現(xiàn)實面前，他終于掙斷了逆來順受、忍辱求生的思想繩索，反抗性高度升華，走上了造反、起義的道路。
第十回一開頭，作者先寫了李小二和小酒店，這是一個不可缺少的重要安排。林沖被誣陷下獄，刺配滄州，在難中忽然間遇見故人李小二。作者順筆交待了林沖在東京時曾救助過他，使李小二免遭官司，還為他賠了錢財，又接濟他路費。這一簡短的插敘，既表現(xiàn)了林沖扶危濟困的性格特征，又使李小二夫妻感恩戴德的行為顯得合情合理。林沖告訴李小二"我因惡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場官司，刺配到這里。"對自己遭受統(tǒng)治者陷害的冤情，講述中雖含有怨意，但更多流露出的卻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情緒。由此可以看出，林沖此時的思想性格，還沒有完全擺脫忍辱負重、聽天由命的軟弱的一面。他心中仍舊抱有刑滿釋放、重獲生路的愿望。林沖還對李小二說："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兩個"。這淡淡的一句話，分量卻不輕：它表明扶危濟困的英雄林沖，身在危難之中，依然不顧自己的苦難，一心為別人著想的高貴品質(zhì)。
作品開頭的這段描寫，自然而又親切。一方面表現(xiàn)了林沖的思想性格特征，另一方面也是為下面情節(jié)發(fā)展而特意預(yù)先安設(shè)的。寫李小二的小酒店，不光是為了招待林沖，更重要的是為了接待東京高衙內(nèi)差來的陸謙和管營、差撥。小說描寫這一天，李小二正在門前安排菜蔬下飯，忽見一個人閃進酒店內(nèi)，隨后又一個閃了進來，同本不相識的管營、差撥竊竊私語。這兩個"閃"字用得很形象，把搞陰謀詭計的壞人那種鬼鬼祟祟的情態(tài)，活靈活現(xiàn)地反映出來了。一連四、五個"只見那人""只見那人說道"……寫得若隱若現(xiàn)，撲朔迷離。當李小二將剛來小酒店的那人容貌──"五短身材，白凈面皮，沒甚髭須，約有三十余歲"──和"高太尉"等只言片語告訴林沖時，林沖不覺大驚道："正是陸虞候。那潑賤賊敢來這里害我!休要撞著我，只叫他骨肉為泥!"說罷，大怒離開酒店，買了一把解腕尖刀，前街后巷去尋。透過這一聲怒罵和持刀急尋的身影，人們明顯地感覺到林沖的反抗性格又向前跨進了一大步。為殺仇人而不顧自己是一個充軍流放的罪囚，報仇雪恨的強烈欲望，使他將前程、生死等一切利害關(guān)系都置之度外了。這一描寫，正是通往林沖性格突變道路上的一層重要臺階;鋪設(shè)了這個臺階，下面林沖思想的飛躍，就更加合乎情理。
林沖又驚又怒拿刀去尋找陸謙，讀者讀到這里，精神也為之一震，矛盾沖突的浪頭一下子漫涌而起，好像緊接著就是一場血肉迸飛的廝殺，"李小二夫妻兩個捏著兩把汗"，讀者也捏著一把汗。然而，作者卻老練地虛晃一槍，盤馬彎弓，引而不發(fā)。俗話說：文似看山不喜平。山巒起伏，愈見其萬千氣象;文勢跌宕，更能夠引人入勝?！端疂G傳》的作者深諳其道，他在這里故意頓了一筆，寫林沖尋了三五日，不見動靜，"也自心下慢了";陸謙等人在小酒店里一閃后，也消失得無影無蹤。矛盾沖突的浪頭起而又伏，于暗伏中積蓄力量，準備迎接更大的沖擊和高峰。
接下去，作者以圓熟靈動、細膩入微的筆觸，描寫了林沖雪夜向火，老軍留贈酒葫蘆，草料場風吹屋動等一系列生活細節(jié)，寫得平淡、輕松、若無其事。本是"山雨欲來"之勢，矛盾沖突已趨激烈，而高潮到來前夕卻越顯得"密云不雨"般地平靜，這正是生活辯證法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的生動體現(xiàn)。
最后，草料場被陸謙等人放火燒著了。作者借陸謙一干人自己的口，將陷害林沖的全部狠毒陰謀，在山神廟前和盤托出，小說主人公林沖和讀者心頭的一切疑團豁然開朗。事到如今，林沖再也無法忍耐下去了。當他聽到"拾得他一兩塊骨頭回京，府里見太尉和衙內(nèi)時，也道我們也能會干事"等話語時，他怒火中燒，舊恨新仇，一齊涌上心頭，拽開廟門，挺著花槍，大喝一聲："潑賊哪里去?"這山崩地裂的一聲大喝中，踏過艱苦思想斗爭歷程的林沖，思想性格終于爆發(fā)出質(zhì)的飛躍。他轉(zhuǎn)變了立場，拋棄了幻想，手刃仇人，同前所依附的封建統(tǒng)治集團徹底決裂。這個"空有一身本事"，"屈沉在小人之下"的英雄，面貌一新地站立起來了。他那英勇的反抗性格，在這促使他思想升華的矛盾高潮中，得到了充分展現(xiàn)。
出自林沖口中那"殺人可恕，情理難容"八個字，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這受盡奸賊迫害的英雄，舉刀殺人行動的理直氣壯，正義凜然;充分揭露了高俅、陸謙這些封建統(tǒng)治者及其走狗的卑鄙、狠毒和罪惡。草料場被燒毀，又殺了陸謙等人，在封建統(tǒng)治者看來，林沖犯下了彌天大罪，罪不容誅;到了這個地步，林沖的一切退路都被徹底堵死，只剩下"逼上梁山"這一條光明大路了。于是，在無情的現(xiàn)實教育下，英雄丟掉了幻想，撇下了自家前程的包袱，終于克服了自身軟弱忍讓的弱點，挺起腰桿，帶著慷慨激昂的豪情，大踏步地走上了梁山農(nóng)民革命的道路。
在"林教頭風雪山神廟"這一回故事中，除了人物形象刻畫的突出成就外，在藝術(shù)描寫的其他方面，也不乏精彩之筆，有很多值得借鑒的地方。如這一回前后兩處寫到了偷聽別人談話，前者是寫在小酒店里，李小二聽到差撥口中吶出"高太尉"三個字時，就疑心與恩人林沖有關(guān)系，連忙叫妻子前去暗暗偷聽。后者寫林沖在山神廟里偷聽到陸謙等人的談話;這兩處偷聽，寫得詳略有致，各具特色。
前者李小二的妻子奉丈夫之命有心去聽，而且是聽了"一個時辰"，卻僅聽到?jīng)]頭沒尾的半句話："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結(jié)果他性命";后者是林沖伏在廟門內(nèi)，無意之中在短暫的霎那間，卻聽清了陸謙等三人的全部對話──"一個道"、"一個應(yīng)道"、"那一個道"、"又一個道"，……一共八九句對話，聽得一字不漏，洞悉賊人的全部陰謀。兩次偷聽，一詳一略，都恰到好處，匠心獨運。前者是陸謙等人在小酒店里密謀策劃害人的虧心事，賊人心虛，怕人聽到，只能暗中竊語;李小二妻子的隔墻之耳，當然不易聽清。而且在這個時候如果完全聽清了陸謙等人的密謀，那么下面的故事發(fā)展就會索然寡味;但要是連半句也聽不到，那么情節(jié)也就無法曲折起伏地開展下去了。只有聽得不清楚，藏頭露尾，似是而非，才能在李小二夫妻、林沖和讀者的心中，都產(chǎn)生一個共同的疑團──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林沖有沒有生命危險?這種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叫做"懸念"。懸念不解，扣人心弦，文勢漸漸蓄起，矛盾沖突步步推向高潮。
而后者，林沖是在風雪之夜的山神廟里，陸謙等三人放火成功，壓根兒也想不到深夜冷落蕭條的山神廟里會有人，更想不到會是林沖;加之這是在他們自以為陰謀得逞、按捺不住內(nèi)心狂喜時的私下暢吐，免不了得意忘形，毫無顧忌;林沖僅隔廟門，當然聽得清清楚楚。試想這個時候，要是不能聽得全部陰謀，也就不可能迅速地、一下子激起林沖胸中的無比憤怒。只有聽得真真切切，一字不漏，才能立即點燃起林沖胸中的復(fù)仇烈火，不顧一切地挺槍殺仇人，使林沖的思想性格發(fā)生飛躍的突變。前者略寫，顯得惜墨如金，恰到好處;后者詳寫，又簡直潑墨如云，毫不過分。
這第十回的回目叫做"林教頭風雪山神廟，陸虞候火燒草料場"，作者落筆中處處不忘記"火"和"雪"。精心描寫"火"和"雪"這兩種互不相容的事物，具有一定的象征意義，暗示著林沖和高俅、陸謙等人是水火不相容的。而對"火"和"雪"的具體描寫，不但簡潔、新穎，不落俗套，而且跟矛盾沖突的進展步步緊扣，為刻畫人物性格服務(wù)。
火燒草料場的前前后后寫了許多火。草料場是最怕火的地方，作者偏偏在最怕火的地方不厭其煩地寫火。林沖第一次推開草料場的大門，一眼就瞧見一個老軍在"向火"。這個老軍向林沖進行移交時，特地將"火盆"借給林沖;林沖在床上放下包裹被臥，就坐下來生起"焰火"來了?；饾u寫漸大，作者故意布下一串疑影，使人擔心燒掉草料場的火，可能是由火盆里引起的。但接著寫林沖為了御寒要去買酒，就隨手"將火炭蓋了"。一路寫火而來，到這里輕輕一蓋，火在人們面前溘然消逝了。等到林沖買酒回來，見草廳被大雪壓倒時，林沖首先想到的不是行李物品，而是擔心"恐怕火盆內(nèi)有火炭延燒起來，搬開破壁子，探半身去摸時，火盆內(nèi)火種都被雪水浸滅了。"這個細節(jié)突出地寫出了林沖性格精細的一面。短短的一句話中，寫"火盆""火炭""火種"，連續(xù)而來的"火"字，但都完全滅了，連一點火星都沒有。這一筆交代尤為重要，說明草料場里將要燒起的大火，決不是"火盆"中的火蔓延而起的，肯定是別有用心的縱火。
等到林沖在山神廟里倚壁喝酒，忽然聽到外面必必剝剝的爆響，從壁縫里往外一看，只見草料場內(nèi)烈火沖天。這才是作者要寫的火。正當林沖驚疑而起要去救火時，聽到了陸謙等三人在廟門外吐露了他們的全部陰謀，一股無名的怒火頓時從林沖心頭熊熊燃起。此時此刻，自然界的天空中是北風怒號，大雪紛飛;草料場中是大火漫天，燒著了的草料必必剝剝地響成一片，林沖的胸中，則怒火騰騰。他迎著北風，映著烈火，痛快淋漓地斗殺三個潑賊;北風、飛雪、大火，有力地烘托了林沖胸中的憤怒;一時間，風助火勢，火增人威，匯成了一個激動人心的戲劇高潮。
殺死了仇人，林沖提著花槍，投東而去。半路上推開一個草屋門，忽然又見到四、五個莊客在"向火"，"地爐里面焰焰地燒著柴火"。這是火的余勢。因討酒喝遭到拒絕，林沖立即大怒，用花槍將火爐里的火塊往老莊客臉上挑。這一舉動，突出地表現(xiàn)了林沖思想轉(zhuǎn)變后那種桀傲不馴的性格特征，為下面投奔梁山，火并王倫作了思想準備。
一大篇文字之中，先是星星點點的小火，隱隱綽綽地由老軍"向火"引起，中經(jīng)草料場大火燃燒后，又忽明忽暗地以老莊客的"向火"了結(jié)，這與情節(jié)漸漸推進，矛盾步步激化;與林沖性格漸漸發(fā)展，以至于升華突變，都自然而又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能達到如此和諧神妙的藝術(shù)境地，實在是罕見的!
"風雪山神廟"這一章對風雪的描寫，也是成功的，與人物性格的變化，故事情節(jié)的進展，斗爭高潮中環(huán)境、氣氛的烘托緊密結(jié)合，其作用與藝術(shù)效果跟寫火有異曲同工之妙。試看林沖剛到草料場，"正是嚴冬天氣，彤云密布，朔風漸起，卻早紛紛揚揚卷下一天大雪來"，矛盾沖突的浪頭也漸漸涌起;到林沖買酒時，"那雪正下得緊"了，情節(jié)的緊張氣氛也在不斷增濃;最后到林沖在山神廟前手刃仇人時，"那雪下得更猛"。這些描寫不但很好地渲染了氣氛，為塑造人物服務(wù);而且對雪的本身描寫也生動逼真。從"紛紛揚揚卷下一天大雪來"，到"那雪正下得緊"，接著"越下得緊"，到最后"那雪越下得更猛";作者巧妙地抓住了下雪各個階段的不同特征，用準確、簡練的語言，恰當?shù)乇憩F(xiàn)出來，使人讀了如臨其境。魯迅先生在他題名為《"大雪紛飛"》的雜文中，曾經(jīng)這樣說道："《水滸傳》里的一句話'那雪正下得緊'，就是接近現(xiàn)代的大眾語的說法，比'大雪紛飛'多兩個字，但那'神韻'卻好得遠了。"這種評價是中肯而又恰當?shù)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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